第三十五章(1/2)
我们终于等到了晚霞,西天泛出了高傲、朦胧的红光,晚霞像高墙一样耸立着,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寒冷,我们坐在篝火旁边,在不情愿地啃着西瓜,谈话早就进行不下去了,不时地,为了不把腿坐麻了,尤拉站起来一下,叶戈尔也站起来一下,他们用膝盖抵着树枝,把树枝折断,默不作声地把它们扔进火堆,我们三个人看着篝火,酒也不想喝了,怕沾酒,怕由于激动而没了力气。
天色越暗,我的两位押送员朋友的脸就越严厉,越庄严,他们已经不是在默不作声了,而是在捍卫沉默,他俩各自都在想着什么崇高的、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在这惟一的时刻,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了,而我看着篝火,思绪万千,突然回忆起了上学时在家乡范围内的集体旅游帐篷,架在篝火上的锅,清洗蘑菇和土豆,还有那些必定要有舞蹈,伴着晶体管收音机里的音乐,伴着收音机里的吱吱声和干扰声,你刚刚跳完,新闻节目就开始了,还有那些笨拙的纠缠,那些满脸粉刺的同龄人伸过来的湿漉漉的手掌,也是这种黄昏的凉意,甚至也有这种在大自然中入睡之前的庄严,只不过此刻,我们什么酒也没喝,他们的亲吻又是这样的平淡无味!当天色完全暗下来,晚霞退去了色彩,收缩成一团,树林由金色变成了黑色,退到了一边,而我们坐在林边,这时,有什么东西碰了我一下,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于是,我明白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不隐瞒,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装假我害怕得要死,我不想死,我这一整天都在不断地死亡,死过几十次,可我无论如何还是习惯不了死亡,我想到了爷爷那套空空荡荡的房子,在那套房子的枕头下面,那件细麻布的刺绣睡衣正在枉然地把我等待,我为那件睡衣感到可惜,因为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另一个人,不知道是谁,会穿上它,用这样的行为来玷污它,事情本来完全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的,如果没有这些敌人,这些环绕在我身边的敌人,他们就像硕大的兔子一样,灰色的皮,红色的眼睛,这时,我说了一声是时候了!我想问一问,他们然后将怎么做,将怎样处置我,处置我的遗体,是把我运回去呢,还是在这里挖一个坑,我觉得,我在后备箱里看到了一把裹着破布的铁锹……但是,我问不出口。他们好像也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因为,叶戈尔突然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现在他们把斯大林贴在“卡马斯”白俄罗斯生产的一种重型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要知道,往后他们贴的就是你了……而尤罗奇卡说上帝啊!这种事情难道真的要发生了!魔力难道真的会应验?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抖,让我想哭,我向你致敬,——他眼含热泪又添了一句。而我满脸汗水,声音嘶哑地回答他们小伙子们……有个东西从侧面碰了我一下,说道是时候了!
他俩同时颤抖了一下,胆怯地、无能为力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孩子们在看着处在分娩阵痛中的母亲,无能为力地、颤抖地看了一眼,像是介入了一个莫名的秘密。是啊,我说,这的确就是那片战场,我感觉到了它躁动的功力……我害怕,叶戈尔!
叶戈尔跑到我身边,用他有力的、哆嗦的手臂抱住我的双肩,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个兄弟般的、激动的吻。而尤罗奇卡只淡淡地吻了吻我的手掌,什么话也没说。我点着了最后一枝烟,甚至还没来得及像样地吸上一口,烟头就已经烧疼了手指头。我把烟头扔进火堆,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解靴子上的拉链,我这双小靴子是荷兰产的,是用我那位亲爱的巡回演员达托的支票买来的。你这个小傻瓜,我想道,你现在正在个什么巴拉圭开你的小提琴音乐会呢,你是在为你的伊罗奇卡奏安魂曲吧?……我脱下靴子,在想该拿那双靴子怎么办。扔到火堆里去?我要它还有什么用呢?让它见鬼去吧!!!但是突然,我又觉得,做出这样愚蠢的戏剧化动作是不得体的,戏剧,就是来自秘密的侮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开始过另一种生活了,开始过最后的生活了,我没有必要去做出多余的动作,一切都应该是心平气和的,伊拉,别忙乎了。我脱下靴子。我把它扔到一边。我的脚被修过。我的脚指头很漂亮,几乎和手指头一样富有音乐感,而不像大多数人的脚指头那样,只是一截截木头,由于糟糕的鞋子、由于缺少关照而长得歪歪扭扭的,我看了一眼我的脚指头,对自己说道没有人能对这些脚指头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我整个人做出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看着我,就像是盯着一块鲜嫩的、粉红色的肉,会不停地咽唾沫,连裤裆也会鼓起来部长的裤裆,诗人的裤裆。还有我老爸的裤裆。
啊,克休莎!在那个时刻,我多么想拥抱你,把我最后的话语和亲吻都留给你!……在对你、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中,我脱下了我的沙土色牛仔裤,这也是礼物,是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送的礼物,是他死前最后一次出差时在哥本哈根买的,他到那里去,照例是为国际缓和事业而斗争的,斗争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从那里带回了这些牛仔服和一副扑克牌,还有罕见的疲惫他已经厌烦了这样的出差和斗争,他甚至不再装模作样了,他有时就不去旅行了,或者不带任何热情地走一趟。莱昂纳狄克,带我一起去吧。就把我当成女秘书吧,或者顺便捎上,求求你了,哪怕就一次,莱昂纳狄克!——喂,你难道把什么东西丢在那边了?这些旅店、餐馆里的食物、意向书和座谈会。大厅里还老有穿堂风,都是从他们的空调里吹出来的!……
我轻轻地脱下了我那条沙土色的牛仔裤,为了让我高兴,他带回来三条牛仔裤,一条土黄色的,一条驼色的,一条沙土色的,可是我却爱上了这条沙土色的,其他两条都让我给卖了,我把这条裤子脱下来,同样放在一边,脱下裤子,我腿上只剩下一双非常薄的连裤丝袜,我那双浅灰色的丝袜,我最喜欢的那双丝袜,于是,我立即就感觉到了秋天傍晚的潮湿和寒意。
我脱下了丝袜,它卷成一团,缩在我的手心里,就像一只耗子,我的两条腿上保留下了日光浴的痕迹,这是一种不太显眼的北方光照的痕迹,是在银松林和尼科林山莫斯科近郊的两处生态保护区。晒出来的,这一年我哪儿都没去,这一年他们在不停地烦我,我一直在担惊受怕,怕我一走开,他们就会一下把房子抓过去,再盖上图章。
我脱下浅灰色的丝袜,蹲了下来,又脱了那件鹿皮短上衣,在鹿皮上衣之后,我脱下了套头的高领毛衫,这毛衫是用最纯的、柔软的苏格兰羊毛织成的,在脱了毛衫之后,我的头发弄得有些乱了,我本能地想用梳子梳梳头,在毛衫之后,我脱了那件白色的足球衫,足球衫的前胸印有我的姓名的缩写i.t. ——那几个美国姑娘还是把东西给寄到了,这时,我的整个胸部都处在傍晚的寒意和潮湿的统治之下了,现在就冲到小河里去,一分钟过后,用马海毛的大毛巾裹起来,喝上一杯白兰地,然后回家,回家,回家……而我却处在篝火这不可靠的统治之下。
我的衣物整齐地堆在一旁。
小伙子们死盯着篝火看,他们明白,这告别的脱衣不是脱给他们看的,他们明白这一点,就死盯着篝火看,但就在那时,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一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感觉到了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和激动的目光,似乎有个人在一个遥远的窗口拿望远镜望我,他跪在窗台上,浑身颤抖着,不停地祷告上帝,但愿我别马上把灯关了,而是相反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一走,在梳妆镜前搔首弄姿一番,——我有这样一个感觉,或者,我该梳梳头,但是,关于这个感觉,我一个字儿也没跟两个小伙子说,他俩正坐在那里,把半张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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