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小院对弈(1/2)

那五十骑斥候尚未回营,按照长锋营国字脸主将的解释,应该是给边关军务延误了,陈青牛就有些无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观看长锋营的练兵校武,也无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种子,虚无缥缈,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他干脆就又匆忙写了封书信,让那刘大光送往铁碑驿站,寄给藩邸朱真婴,让她帮忙搜寻一些王府珍藏的兵书兵史。地址写的是凉州城元嘉圃,刘大光一个在边关土生土长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晓其中玄机。刘大光也没白跑这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大箱子,隔着几丈路都能闻着酒香,不知怎么传到了长锋营高层耳朵里,议论纷纷,最后被那位将主悄悄弹压下去,这才没有引发风波,需知西凉军营,女子与酒,明令禁止,一经发现,责罚极重。当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这之后,刘大光见风使舵,是铁了心抱住那位年轻副尉的大腿,敢一个人跟整座军营叫板,说夸张一点,简直就是没把吴大脑袋放在眼里,哪怕再秉性再坏的混账小王八蛋,他也下定决心去当狗腿帮闲。

五十骑满脸风霜的斥候,在一个夜间,从边境线纵马返回驻地,听闻此事后,差点炸营哗变。

斥候,一直是骑军精锐中的精锐,自有其傲气,五十弓马熟谙的悍卒,一个个愤懑不已,尤其是为当了将近十年的老伍长,打抱不平,原本想着上任标长,凭借战功得以高升跻身探骊营后,腾出来的位置,怎么都该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铁碑军镇那边,莫名其妙丢出一个人来,是大伙儿听都没听过的凉州地方将种,这次按例出营巡边,之所以迟迟未归,未尝没有给老伍长出口恶气的念头。所以听闻此人胆敢无视军法,让人私自携带酒水入营,当场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顾老伍长的劝阻,气势汹汹赶往那座小营帐,那个听到吵闹后低头搓手呵气走出的宣节副尉,一开始符合外人对他酒囊饭袋的观感,笑脸相迎,一看就是心虚了,只是当有位高大斥候顺嘴骂了句娘后,那名年轻将种一步跨出,一拳将其砸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数丈,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制造精良的边骑轻甲,给打得凹陷下去一个大拳印。

全场死寂。

年轻副尉真是一头阴险的笑面虎,悍然出手伤人后,还有脸皮笑呵呵道:“以后跟军营里的顶头上司说话,要好好讲,别把一件占着理的事情,说得没道理。”

每个在西凉边军脱颖而出的斥候,战场厮杀从来不缺血性,对袍泽兄弟更不缺义气,虽说那一拳分明有着武道高手的实力,仍是人人不惧,前赴后继,最终一个个被击飞,倒地不起。

一些个原本还想着煽风点火的长锋营别部头脑,立即当起了缩头乌龟。

陈青牛在那之后,既没有借此机会掌握那标斥候,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就更谈不上指手画脚了,这让那标五十骑,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那年轻将种愿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们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陈青牛更多时候是待在营帐,浏览那些赵大光从军镇驿馆取回的一箱子兵书,经常挑灯夜读,读至乏味处,就放下书本,去往小题山烽燧饮酒,登顶远眺,西北天高地阔,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让陈青牛觉得心境舒朗。

大约两旬过后,铁碑军镇吴震亲自下令,再度紧急抽调大量斥候,匆忙赶赴边关,洒出一大把黄豆似的,也无具体军令,只说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渗透。

陈青牛这趟也跟着出行,一人双骑,甲囊箭袋、轻弩战刀一应具备,一路北上,作为这标斥候的头把交椅,陈青牛没有插手具体军务,每次分路刺探军情,都只是跟随任意其中一伍五骑游曳、推进,久而久之,那标精锐铁碑骑军的汉子们,倒也没那么讨厌这位宣节副尉,尤其是当这家伙在夜间停马休整的时候,每每能够拿出一壶酒来,一次随后送了半壶给一名伍长,在那之后,几乎大半过了酒瘾的伍长,开始眼巴巴等着陈青牛变出一只酒壶来,宣节副尉喝半壶,几名伍长各自喝个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骑卒,也能够蹭着喝个一小口,一壶酒就这么没了。

整整一旬,边境线上的策马侦查,每天黄沙扑面,风餐露宿。

陈青牛挂在那匹辅骑一侧的行囊,总计带了七八壶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后一壶,那些个跟这位宣节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长,每次碰头后,就立即眼神发亮,不比采花大盗瞧见了水灵娘们差。可是标长大人怎么都不肯拿出来,说要留在回去的路上喝,还说这酒贼贵,是扈娘子酒肆那边买来的好酒,七八壶,他差不多一个月的俸禄就喝进了肚子。标长大人越是如此吝啬,麾下斥候越是心痒痒,终于有一天,有个年纪最小的斥候,在老伍长的极力怂恿下,脑袋瓜一热,趁着标长不在坐骑附近的机会,开了酒壶就喝,一轮下去,能剩下多少?

结果作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后一小口的机会,正扬起脑袋在那儿往嘴巴里倒酒呢,就发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壶,发现是真滴酒不剩了,这才缓缓转头。

一张笑脸,温和问道:“好喝吗?”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回答:“好喝,就是才两口,没过瘾”

所有人都觉得这哥们铁定要脱一层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没的年轻标长,只是取回酒壶,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脑袋,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回到驻地,我带你去铁碑军镇,看着扈娘子,喝最贵的酒。”

老伍长哈哈大笑道:“标长,要不然算我一个?”

陈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请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长还了一个中指。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标五十骑,再没有人讨厌这个鸠占鹊巢的外乡将种了。

讨厌不起来。

两天过后,长锋营五十斥候,几乎到了斥候巡边的边境线最外围地带,接下来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回撤了。

虽无战功,也无伤亡。

其实这在两国边关,绝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烦,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毫无征兆,大隋的十数骑,出现在了长锋营五骑的身后。

熟悉边关骑战、尤其是斥候接触战的老卒,都明白一个道理,这种时刻,除了笔直破阵别无活路,因为越绕路,只会越挥霍战马的脚力,而对方追杀只会更轻松,并且己方破阵必须要快,一旦人或马受了伤,也一样是个死字。

长锋营一伍斥候,或者回到陈青牛眼前的骑卒,只剩下那个肩头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浑身浴血,但所幸没有致命伤。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边军的头等斥候,人人腰间悬挂青狮印老伍长与我本来已经破开敌军骑阵,可是伍长说,如果没有人阻上一阻,那么谁也跑不掉,最后伍长

就故意放缓了马蹄,我根本不敢回头看”

陈青牛迅速披挂甲胄,佩刀负弩,对所有人说道:“传令下去,汇合后,所有人直接南下回撤,我去去就回。”

少年哽咽道:“标长,别去!老伍长说过,悬挂青狮印的大隋斥候,隶属于大隋劲军”

一骑突出,向北而去。

马蹄阵阵,铁甲铮铮。

少年斥候竟是还没有把话说完。

一名伍长沉声道:“按照标长的命令,一起南撤,我们在土鸡坳一带等待标长。”

少年还想说话,伍长怒喝道:“这是军令!”

将近一个时辰后,土鸡坳长锋营斥候们仍是没有看到那一骑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骑,就地待命,气氛凝重。

虽说撤退路上,已经将这份军情,传递给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队伍,后者是一伍探骊营的老资历斥候,很快就会把这个消息火速送回铁碑军镇。

少年斥候已经拔掉箭矢,肩膀包扎妥当,此时与一名中年伍长停马北望,少年忧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狮旗军,不是大隋杀神李彦超的嫡系之一吗?为何会出现在铁碑军镇北部边境?标长这一去”

伍长无奈道:“等着吧。”

夕阳西下,一骑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一身铁甲,披着灿烂的金黄色彩。

那人身后还跟随无人骑乘的四匹战马。

四十多骑斥候几乎同时向前策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约定原路返回的年轻标长,脸色微白,一身血迹,对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们四个,我都带回来了,没理由让他们留在那边,死了连个坟和墓都没有,对吧?”

原来四匹战马背脊上,绑缚着老伍长他们的尸体。

除此之外,战马两侧,还满满当当,悬挂着一颗颗敌骑头颅,鲜血早已流干,一张张脸庞或扭曲或惊恐。

这幅场景,同时意味着,年轻宣节副尉所面对的敌人,远远不止那十余人大隋斥候。

陈青牛望向众人,问道:“这二十三颗脑袋的军功,全部分摊给老宋在内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马,跑到驮着老伍长尸体的战马那里,少年斥候张开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最后抬起头,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标长,我不要战功!我不配!”

陈青牛低头望了一眼战马马背上的尸体,说道:“我相信老宋他们,觉得你没丢长锋营斥候的脸,所以这份军功,你不拿,才是对不起你的老伍长。”

几名伍长面面相觑,若说这些了不得的战功,分给老宋几个,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没谁有异议,一般来说,有这么大一笔实打实的功劳打底子,就算关内家里有十几口人,下半辈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只是所有人都无比纳闷,只听说有侵占军功的武人,哪里有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明明是自己浴血奋战得来的战功,却要送给麾下士卒?

陈青牛想了想,呼出一口气,“我想了想,铁碑这边可能通得过,但上报到马嵬大将军府后,可能会有人怀疑这笔战功的真实性,所以我想老宋五个,他们分去一半战功,其余的,我们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来,比较稳妥,也省得因福得祸,横生枝节。再就是小跳蚤之外的四人,关内家属如何,你们熟悉他们家庭的人,最好麻烦大伙亲自走一趟,也帮忙他们出出主意,是一口气换成抚恤银子,还是给家中少年换取几份铁碑军籍,都可以慢慢谈,还有,千万别让某些败家子,或是无良亲戚给败光了,咱们怎么都要让老宋四个,走得安心。”

他停顿了一下,笑脸牵强,“这些事情,现在不用着急,等回了驻地,咱们商量着给出个具体章程来。”

四十多骑长锋营斥候,听得人人红了眼睛。

年轻将种,在大胜而归后,不是说那些一人杀敌、慷慨激昂的言语,不是说什么老宋四人没白死,是给长锋营斥候长脸了。

相反,年轻将种的这些话,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陈青牛沉声道:“回家!”

临近黄昏。

铁碑军镇最出名的这家酒肆,入夏后,除了卖酒之外,也开始售卖苦茶和酸梅汤,这两样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戏,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显得招牌一些,于是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处,裴老头这些个将军衙署的中下层官吏,喝不起青楼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几栋大酒楼,就喜欢吆喝着在这边碰头扎堆,人手一碗祛暑凉茶,要几碟花生米,几斤酱牛肉,斜眼打量着那位满身春意的老板娘,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陈青牛独自来到这座酒肆,巧的是陈青牛刚坐下,就下起了蒙蒙细雨,黄昏细雨相和,无形中为处处生硬的军镇,平添了几分柔和。陈青牛在回到长锋营驻地后,哪怕换了一身衣衫,可难免带着淡淡血腥气,好在这场及时雨,冲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觉的气味。陈青牛在挑选了张位于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妇便抓紧忙完手头的生意,姗姗而至,陈青牛抬头微笑道:“两壶一斤装的杏花酒,一壶直接打开,一碟盐水花生,两斤酱肉。差不多刚好一钱银子,多出的几十文钱,就无所谓了。”

妇人娇笑道:“好嘞,将军稍等”

她那腰肢一拧。

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痴了。

只是妇人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年轻将军瞧着不太舒心?

陈青牛在等待的间隙,听到四周的低声议论,在说一桩有关扈娘子的风波,前不久有一伙衣着鲜亮的外乡豪强,慕名来此买酒,嘴上不干不净,满是荤腥,也就罢了,最后有个酒鬼竟敢借着酒劲,想要去搂扈娘子的小蛮腰,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哪里是可以随便摸的,西凉女子彪悍不输男儿,何况是常年需要抛头露面的扈娘子,她先是躲过了,算是做买卖求个和气生财,退让几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当场就来了个饿虎扑羊,这下子彻底惹恼了扈娘子,随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只酒**,对那**熏心的登徒子当头砸下,瞬间砸了个稀烂,力道绝对不小。

之后就是一场乌烟瘴气的混战,本地酒客人多势众,自然护着扈娘子,只可惜捉对厮杀的战力,远不如那伙外乡练家子,双方大抵上是均势,总之你来我往,十分热闹,闹剧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为止,原来不知何时有个年轻士子闯入战场,估计还没卷起袖子就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后一阵乱踩,于是就呕血了,胸前衣襟一大滩鲜血,跟一座小水塘似的,触目惊心。

最后这起动静不小的冲突,引来了城内四十精骑和近百步卒锐士的严密围困,将军衙署的三把手亲自出面,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是大事化小事化了,把那几个来自隔壁军镇的汉子,罚了三百两银子,就都给放了。按说道理在铁碑这边,又是自家地盘,怎么都不该这么雷声大雨点加上军镇上下都坚信主将吴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难不成吴大脑袋真孬种到了连自己娘们都顾不上的可怜地步?

反正这段时日将军衙署的官吏,就没有一人敢来酒肆打秋风,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在吴大脑袋的伤口上撒盐,到时候以吴震出了名的小家子气,能给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穿小鞋,至少两三年。

陈青牛安静喝着酒,还点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并不喜欢呼朋唤友,拉关系套近乎,找位置也只找少人的桌子,也从不大手大脚,刻意点那最贵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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