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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一十六

时日漫漫,西南路上车声渐响,已近岁暮的大理府境无霜无雪,只有苍山重峦巅峰皑皑,积雪终年不融,云波幻化,虚无飘渺。

车队之首,正是埋业寺老僧应文,此外除了应贤、应能、韩虚清、向扬四人,余众都是车夫侍者,千里路上战战兢兢,就只盼到了云南,能够全身而退,在韩虚清手下留得性命。

从埋业寺出发月余,向扬伤势早已回复,一日里发掌震毁一车,已将林家兄弟和柳蕴青一齐放走,应贤、应能发现时,三人早就去得远了。应文得知,也不如何在意,只朝向扬说道:“你若期待他们回去通风报信,邀集人手重新追来,只怕太迟。”向扬道:“那倒不是。只是以他们的武功,恐怕搪塞不了你们任何一人,我可不想留他们下来送死。”应文道:“怎见得就是送死?”向扬道:“你留下我们这几个活口,岂非不是想在取了‘十景缎’秘密之后,拿我们来试刀?”

应文呵呵一声笑,说道:“你仍然当十景缎是武功秘笈。”向扬道:“纵然不是,你们总不会平白无故,带我们远赴天南游山玩水罢?”应文道:“那是虽然。不外我也没杀你的意思,只要你安循分分到了云南,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向扬见韩虚清一路上盘坐静养,显然内伤贻害甚大,不易痊癒,原来想找个时灵活手铲除,可是应贤、应能却看得很紧,万万不像放走林、柳三人那样容易。

应文窥破其意,索性动手点了向扬的穴道,说道:“凭你这身内功,要突破我的点穴手法少说也要两天。我逐日点你一回穴道,禁制你的武功,直到我用得着你的时候为止。”向扬自然不愿乖乖就范,可是任他“天雷无妄”造诣再高,要突破应文所封穴道却也着实为难。

直到今日,众人终于近了目的地。

车队来到苍山,迳往云弄峰行去,蜿蜒攀行,傍临着飞瀑直上山麓,眼前赫然耸立起一座坚石叠砌、方正高峻的关口,正是南天壁垒龙首关。龙首关乃苍洱一带的山关要冲,车队自当由此通行。韩虚清的座车领在前头,守关的军士上前盘问一阵,俱都堆笑放行。向扬过关之时,只听得几个守兵说道:“我说谁有这么大阵仗,原来是韩大侠回来了。邀回来这许多高僧,定是要念经做好事。”

向扬暗哼一声,心道:“韩虚清在老家的名声倒是好得很。韩大侠呀韩大侠!”

车外云树过眼,山路上颠簸一阵,半山腰上隐约见得一座高楼,来到近处,只见那楼依山而建,筑有五层,飞檐翘角,过了两层围屋方到楼下,上头悬着“太乙高阁”四字木匾,笔致清妙。

韩虚清在苍山觅得师门至宝太乙剑,这事向扬也听文渊转述过了,详情虽然不知,但见这“太乙”二字,显然意指得剑之事,这自然是韩虚清所居之地。但见韩府仆婢群相出迎,一个黄衣老道翩然越众而至,欣然笑道:“恭喜韩先生集全了十景缎,大功!大功!”韩虚清淡淡一笑,说道:“若非有程道长坐镇寒舍,韩某也不放心离家如此之久。”

那程姓老道望了向扬一眼,拱手笑道:“这位想必是向少侠,幸会!幸会!老道程济。”

向扬躬身回礼,心中暗道:“这老道不知又是什么泉源。”但见他鬚发白花,心胸稳练,虽无仙风道骨之姿,却有看尽烟尘的拓落精神。应文一下车,程济又上前行礼,极其敬重,向扬一看,心中不禁便想:“岂非他也是听从这应文老僧之命,并非韩虚清的属下?”

三僧、二俗、一道走进阁中。已有西崽在大厅上侍茶摆宴,应文朝程济、应贤、应能低语几句,自行转进内厅,不再出来。应贤、应能手中各捧锦盒,并韩虚清三人迳往阁上楼层而去。

向扬想起应贤所言,心道:“那盒里装的,恐怕就是十景缎。他们这就要去破解其中秘密了,我岂能不管?”举步欲行,却见程济挡在前头,笑道:“向令郎且留在此处用茶。”向扬笑道:“在下不渴也不饿,照旧留给道长慢用罢!”

一个箭步抢已往,却不意程济道袍长袖一甩,一股劲风正拦住向扬去路。

此时向扬穴道未解,难发内力,全然无法招架程济这甩袖之劲,被迫连退几步。程济道:“听说应贤、应能两位都败在令郎手下,老道自然也不是对手。不外向令郎现下既然无力动手,便照旧在此小憩片晌才好。”向扬嘿然冷笑,说道:“好,也罢!”怒气腾腾地坐在听上,手持茶杯,心中却想:“这老道的武功,约莫与那应贤、应能相去不远。应文老僧人点了我这许多日的穴道,我连日冲穴,可也有一番心得,这会儿未必还要花上一两天。我就暗地里冲穴,穴道一通,就打你个措手不及。”

程济见他举茶不饮,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捋鬚笑道:“向令郎不必心急。主子既然带你来此,自然筹算周全,令郎不必费心寻思如何脱身。”

向扬道:“主子?”

程济道:“自然是应文大师。”

向扬心道:“羽士认僧人当主子,这可有点儿匪夷所思。这干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着实难明。”

过得不久,一个韩府西崽来到大厅,说道:“老爷请程道长、向令郎已往。”

程济起身笑道:“走罢,这可用得上你了。”向扬不动声色,悄悄跟在后头,绕上高阁顶楼。

这太乙高阁建构得古色古香,顶楼回廊处却有一扇铁铸小门,气象清冷,与这典雅楼房殊不相称。只听门后隐隐传来人声,其中之一正是韩虚清。

只听他轻声说道:“夫人,十景缎俱已在此,你看可有一疋造假?”门后并无回应。向扬心道:“听韩虚清这声音中气疲乏,看来内伤可还重着。”

韩虚清又道:“这‘十景缎’已然齐全,我允许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夫人,那十景缎的秘密……”

忽听一个绵雅柔和、却又带着几分清冷的女声说道:“韩师兄,你若再以‘夫人’二字相称,做师妹的这就一睡不醒,再也不能跟你说话了。”

听这声音清澈成熟,或是个年轻少妇,总之不是少女口音。向扬微微一怔,心道:“师父除了三个师兄弟,岂非还尚有师姐师妹?”

韩虚清叹道:“好,好。好师妹,你先说说,这十景缎可不假罢?”

那女子默然沉静多时,才轻声说道:“‘苏堤春晓’……”她幽幽地轻唤,正是十景缎之一的名称。

沉吟良久,才又道:“确然不错,这些都是真品。”

韩虚清道:“好,十景缎你已履历过了,你再看看我这向师侄。”

向扬心头一怒:“还喊什么师侄?”

忽见铁门一动,徐徐向内打开。程济说道:“进去罢!”

程济便不说,向扬也会进去一探究竟。他大步走进,但见室宇精致,花窗竹几,一方木案上几卷诗书,自显文人雅致。看那衾褥妆奁的部署,自是女子内室。房中垂挂起九疋绫罗,幻彩醒目,赫然是那“十景缎”十中之九,只欠缺一疋“苏堤春晓”没挂起来,不知何在。韩虚清、应贤、应能站在九景锦缎之前,绣榻纱幔之中尚有一人,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韩虚清徐徐说道:“向师侄,见了师门尊长,还不行礼?”

向扬心中愤然:“你要我跟你行礼?”

一转念间,往那幔前一望,心道:“韩虚清称这女子作师妹,可我师门之中并不闻有女门生,任师伯也没说过。这究竟是什么人?”

忽见纱幔微掀,“咻”地飞出一物,直奔向扬。向扬想也不想,反手一抄,摊掌看时,却是一枚断折了的金钗,上刻“如之”二字。

那女子见他手法利落,却无甚劲力,轻噫一声,随即说道:“你被点了穴道么?”向扬道:“是。”听她语气不含恶意,心中暗思:“这钗子脱手既快且准,虽没附上几多内力,但这确实是‘九转玄功’……看来她是要试我的基础?”

那女子默然沉静许久,徐徐说道:“韩师兄,两位大师,请你们先出去,片晌便好。”应贤、应能取下那九疋锦缎,各自退出。韩虚清微微皱眉,说道:“师妹……”那女子沉声道:“韩师兄,请出去!”韩虚清轻叹一声,转身出房。

房中便只剩下二人。隔着纱幔,向扬只隐约见那女子倚榻而起,听她柔声说道:“你叫向扬,是华师兄的大门生,是不是?”向扬道:“不错。前辈……不知在师门如何排行?恕晚辈造次,我从未曾听师父、任师叔说起他们有师姐师妹。”

那女子轻吁一声,涩然苦笑道:“那也难怪。华师兄……你师父可好?他受了龙师兄、韩师兄那两掌,后患可根治了么?”

向扬微微一愕,说道:“这……师父已经谢世多年,岂非前辈未曾听说?”

“啊”地一声,那女子倏然掀开榻前幔帐,失声道:“华师兄死了?”

直至此时,向扬才看清此女容貌,但见她肤色雪白,眉目清秀,一身素净的白纱宽袍,似乎出水芙蓉,明确是一位典雅清丽的年轻少妇。只是她眼神中充盈着震惊,此时不复雍容姿态,这一声急问向扬却真不知如何回覆,只得应道:“是。”

白衣少妇颓然垂首,肩头微微哆嗦,低声道:“他早就走了,韩师兄竟然还……”紧咬着唇摇了摇头,复又朝向扬一望,泪眼已然朦胧,颤声道:“他……你师父他,他有个女儿,她是不是也……也已经……”向扬忙道:“不,师妹很好,她没事,前辈不必担忧。”那少妇神色茫然,说道:“瑄儿可长大了罢?”

向扬应道:“是,虽然。”心中略一犹豫,说道:“前辈莫怪,晚辈有一事不明。我看这钗上刻有‘如之’二字,这……这是……”

少妇轻声道:“是什么?”向扬道:“这是我师娘的名讳。不知……不知前辈可是姓‘展’?”

少妇微微摇头,面露苦笑,随手又掷出一物,这次却不蕴内力。向扬顺手接住,正是另外半截金钗,上面正刻着一个“展”字。那少妇悽然笑道:“你师父都走了,还叫什么师娘?”

向扬得见少妇全名,心中更惊,再凝目看她容貌,宛然便似华瑄的轮廓,只是气质、神态成熟了许多。他虽然自拜师起便没见过师娘,却从华玄清口中听过师娘的名字,知道师娘乃是“真”字辈师祖展元真的爱女。只是师父生前少提其事,只说师娘早逝,余情概不多说,怎料今日竟会在韩虚清的高阁之中晤面?

华夫人深深呼吸几下,情绪似仍难以清静,别过头望着铁门,轻声说道:“这些年来,我恐怕有好些事给人瞒在鼓里……”

悄悄拭去泪痕,低声说道:“好孩子,你可知道你这韩二师伯的为人处世么?”

向扬道:“他如那里世,未必尽知,为人倒是清清楚楚。”

华夫人点了颔首,轻声说道:“好,好。我有好些话要问你,惋惜……这当下时间实在紧凑。”

说着微一蹙眉,纤纤素手往榻底一探,倏然抽出一条冷光醒目、有若串冰的烂银长鞭。

二百一十七

这银鞭与华瑄先时所用的形制相同,银光铮然犹有过之。只听华夫人低声说道:“是谁封了你的穴道?”

向扬道:“是个叫做应文的老僧人。”

华夫人点了颔首,道:“好,你就这么站着别动。”

银鞭轻轻抖出,但见华夫人手劲所及之处,软鞭蜿蜒如游龙,鞭梢瞬即点中向扬胸腹之间“巨阙穴”,着体之际悄然无声,九转玄功劲力却直透任脉,传至气海。

向扬全身经脉马上为之一热,心中登时明确:“师娘是在助我解穴。”

华夫人一穴点过,再点“璇玑穴”,仍属任脉穴道。她这以软鞭解穴的秘诀,比起文渊那“神剑点穴”之术各有千秋。剑尖锋锐,点穴需得一点即透经脉深处;鞭身柔软,解穴时不能逐步地推宫过血,均是难能之技。而华夫人以鞭法解穴,却又兼有忌惮男女之别,以鞭代手,便无须直接触碰向扬身子。

向扬同时运气冲穴,可是应文的点穴手法委实高明,凝聚在向扬脉络中的真气异常顽固,纵然华夫人银鞭连点十余处大穴,仍未能悉数冲开。华夫人微微吁气,脸色微显苍白,说道:“先……且先到此为止。你功力回复了几成?”向扬道:“五、六成总是有的。”华夫人叹道:“也罢,我这会儿……时间不多了。”

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道:“这许多年来,只有你那任师叔在几个月前,曾经闯进来找过我一次。他说这些年来都没找到你师父的下落,想不到……”咬唇摇头,却是强忍着叹息不发。

向扬怔然道:“任师叔也瞒着师娘,这……这可怎么说?”华夫人神情悽楚,苦笑道:“他倒是为我好了。要是我早知道……唉,不说这个。我把广……那琴谱交给了他,要他好好奏琴,他可有照做?”向扬知她意指“广陵散”,意即寰宇神通人字诀的修练要害,连忙说道:“任师叔早已将文武七絃琴传给我师弟,那琴谱也交给他练了。”华夫人道:“你尚有师弟?”

向扬道:“是,我那文渊师弟琴弹得很好,师娘可以放心。”

华夫人呆了片晌,喃喃隧道:“收了两个徒弟?”

稍一回神,又望着向扬道:“那……那瑄儿呢?这些日子,她爹已经走了,她……她怎么过的?”

向扬道:“师父过世之后,就是我们照顾师妹。现下她跟文师弟情投意合……”

突然想起,文渊身旁可不只有华瑄一女,若要解释起紫缘、小慕容之事,难免大费周章,当下说道:“……文师弟对师妹也很好,师娘不必担忧。”

华夫人闻言,脸上稍示欣慰,轻声道:“希望真如你所说,瑄儿能过得好,我也就无所牵挂了。”

悠悠凝思片晌,从绣榻上取过一个锦盒,一掀开,里头平置着一轴锦缎。华夫人信手展开,但见长堤垂柳,晓雾共桃花朦胧,湖色翠嫩,清波似欲激荡出漂亮之外,正是十景缎中的“苏堤春晓”,号称西湖十景第一。

但听华夫人说道:“这‘苏堤春晓’,原本是你师父所有,六、七年前落到你韩二师伯手上,转交给我。”

向扬怒道:“这肯定是韩虚清他以师娘……师娘性命做要胁,向师父强取来的了?”

华夫人叹道:“我也不知。你应当知道,你龙师伯早年叛变出门,从那时起……什么都乱了。那应文僧人帮着韩师兄……你二师伯啊,指点他的武功,又告诉他十景缎的事。龙师兄也是一样,他进了皇陵派,专门跟你师父为难。你说他怎能同时跟两个师兄抗衡呢?”

向扬凝思倾听,又听华夫人道:“你任师叔当年武功不纯,帮不上你师父几多忙,只得浪迹天涯,先逃过龙师兄的追捕。那年……那年我怀了瑄儿,就是你师妹。瑄儿出生那天,你龙师伯、韩师伯却双双找了过来……”向扬骂道:“趁人之危!”

华夫人微微一笑,摇头道:“怀了瑄儿总是喜事,也算不得什么危难,只是其时我虚弱得很,可真没措施脱手御敌,这才跟你师父失散了,直到今天。幸亏韩师兄他……”说到这里,华夫人微一迟疑,叹道:“而已,不提也罢。这些事情,眼下也不相干。是了,你师父怎么叫你的?”向扬道:“师父在世时便称扬儿。”华夫人微笑道:“好,扬儿,这会儿你可得听仔细了。你道你韩二师伯为何将我锁在这里,我又逃不出去?”向扬道:“想是他要向师娘问出十景缎的秘密。”

华夫人道:“是啊,这是其中之一。‘十景缎’的秘密,江湖上罕有人知,就我所知,也只有你师祖获传最完整的解密之法,这秘密他只传给了我,连你师父都不知道。我和你师父脱离那时,我两脚脚筋受创,以后不良于行……”向扬闻言一惊,这才觉察华夫人之所以倚榻不起,原来是双足已废。华夫人倒是一脸释怀,微笑道:“总算他没把我双手一起废了,那也还好。我被韩师兄带来这里,以后无力逃离,幸亏他有求于我,倒也不致对我过于为难。我和韩师兄约定,他若能帮我与华师兄、瑄儿重逢,我就告诉他十景缎的秘密。”

向扬一听,突然名顿开:“是了,难怪那韩虚清定要文师弟与师妹完婚,又说要带他们见一小我私家,可不就是师娘?他是居心讨好师娘来着。”当下脱口说道:“师娘,这约定……我看韩虚清他可不会遵守。害得师父、师娘疏散的,不就是他吗?”华夫人叹道:“其时可尚有龙师兄呢。他们两个时而相助,时而反目,说来也是互不相让。况且韩师兄把我掳来,尚有……”说着又停了话头,不往下说。

纵然华夫人欲言又止,向扬也几多猜到了点。眼前这位师娘虽是尊长,可是容颜清丽,不露年华,重做闺女妆扮恐怕也无人置疑,少女时自是更为俏丽可人。听韩虚清先前称她“夫人”,自然是痴心妄想,除了十景缎之外尚有图谋。

思及此处,向扬心里更是痛骂韩虚清,心道:“韩虚清这狗贼!居然有意染指师娘,越发饶恕不得。”

只听华夫人叹道:“这些年来,我实在了无生趣。若非我尚有一丝指望,盼能与华师兄、瑄儿重逢,我又何须苟活到今日?如今能听到瑄儿的消息,虽然不能见她一面,我也心满足足了。扬儿,他日你见到瑄儿,千万别提起我的事。瑄儿的娘亲早已过世,无谓再让她伤心第二次,知道么?”

向扬听华夫人此语,竟似有弃世之意,忙道:“师娘且慢,你千万别……”

华夫人轻轻挥了挥手,声音压得其细如蚊,道:“听好,等一下你韩师伯同那两个僧人进来,定会问我‘十景缎’的秘密。你要记着,通常锦缎上绣有游人之处,千万别看,知道吗?”

这几句话说得郑重之极,向扬微微一愕,虽然不解其意,仍道:“是。不外师娘……”

华夫人道:“好了,别作声!”急将手中银鞭收回榻底。就在此时,铁门呀呀而开,韩虚清、应贤、应能重回房中,程济也随着入房。

向扬心道:“原来师娘已听出他们回来了。嗯,我内力未曾全复,线人可还不及师娘敏捷。”

只听韩虚清道:“师妹,瑄儿现下过得如何,想必你都听我这向师侄说了。他是华师弟的自得门生,他说的话,你总信得过了罢?”

华夫人神色冷然,说道:“我虽然信。韩师兄,你怎没告诉我华师兄的死讯?”

韩虚清叹道:“我只怕说了出来,徒惹师妹伤心。若我今日是带了瑄儿回来,那才敢另外说说。”

华夫人道:“如此说来,做师妹的真该谢谢师兄您了。”

韩虚清柔声道:“师妹,人孰无死?华师弟在九泉之下,想也不愿见你伤心落泪。你既确信了瑄儿过得甚好,现在也算得偿夙愿,是否也该推行允许了?”

华夫人一瞥向扬,朝韩虚清说道:“扬儿是华师兄的门生,那也就是我的门生。这十景缎的秘密,不能只说与你听,扬儿也得要听。你若允许,这‘苏堤春晓’便拿已往挂着罢。”

韩虚清微一沉吟,眼望程济示询。程济心道:“那向扬穴道被封,不足为患。纵然他从十景缎意会到了什么,眼下也不能有所作为。况且主子已有付托……且由他去。”便即颔首应允。

当下韩虚清拿了那“苏堤春晓”锦缎,高高挂起,继而将“麴院荷风”、“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以致于“三潭映月”,一一挂起。

向扬负手张望,凝思注目,心道:“师娘让我得窥十景缎全貌,韩虚清断不会放我脱离此地。且看谁先解开这秘密?”

房中众人,无不屏息凝望着这十疋辉煌光耀锦缎,每当其中一疋展开,总能感人心絃。当这十景缎尽数枚举开来,香闺之中蓦然变了一番光景,似乎凡间变迁,西湖山水跃然眼前,如梦似幻;漂亮中的风月云树,凝蕴着锺灵毓秀的仙气,念兹在兹,熠熠生辉;十景致彩辉映之下,宛然凭空幻化出了人间仙境,一跨步,似乎便能身历其境……

华夫人轻轻举袖,指向“柳浪闻莺”中的一个游人孤影,柔声道:“诸位便随那人,到‘十景缎’中游历一番罢……”众人一看已往,情不自禁地注视那锦缎中的人,那人衣袂飘然,似乎认真在锦缎之中踽踽独行,走在杨柳依依的湖水边,如一抹烟波似地悠然而去。

向扬微一模糊,眼光正欲顺着那人去势而望,猛地想起:“且慢!师娘要我别看人。这不是人么?”一惊之下,原本眼中看起来幻影层叠的锦缎色彩突然重新分化清晰,定神一看,原本所望之处明确是绣着杨柳低垂,那里有人?向扬不禁一呆,心道:“刚刚上头简直有人形,但……似乎不是绣上去的。”

仔细一看,向扬蓦然惊觉:原来那柳树周遭确无绣人,可是树枝、柳叶与湖水云烟之间余留的清闲形状,色彩光暗若稍一混匀,隐约便像一个长袖飘飘的行人。这人形藏得巧妙之极,寻常一眼望去决计看不出来,但在这十景景致穿插影响、华夫人又刻意提醒之下,这人形便成了一个微妙的体现,凭空浮现在他的眼前。

人形一消失,向扬便不知该看什么好。却听华夫人道:“闲步过杨柳,闻黄莺声啼,再向西行。”向扬一听,果见杨柳树下绣着曲折小径,连忙沿着小路而过,眼光随即扫到烟柳之中的几只黄莺,似乎耳边真响起了嘤嘤鸟鸣,时作啁啾,那婉转,那柔悦,真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随已往,只恐少听了些许,也是莫大遗憾。

向扬眼里看着,耳里听着,骤觉灵魂动摇起来,似乎倏地穿过自己眼前这一片光景,踏进了这异样的虚幻山水之中,脚底确然有路,悠悠地往莫知所之的深远境界延展已往。置身此奇幻之世,眼望山之峭拔,水之幽邃,岂只是西湖一隅之地,俨然就是一片绮丽灵光勾勒出的新天地。向扬神游其中,不见一人,只听着一个遥遥响起的声音指引,默默前行,心中却莫名地涌起疑惧:“这是那里,何以一小我私家也没有?这……这路愈走愈长……”

他很快地发现,身旁的山水景致随着他的脚步,愈走愈是疏淡,由特异高远渐趋平缓,逐步糊成一片,似乎这世界正被什么工具给吸引已往。他就像身处一个庞大的穹窿之中,他不是愈走愈远,而是向这浑圆洞天的焦点不停探究已往,非是向外,而是反诸于内。他一路无阻,转眼便把所有景致抛在身后,踏进了这虚世的中央,赫然望见一团乌黑的人影默默立在那儿。

这一瞬间,向扬睁大了眼,豁然意会:“原来是这里!”

向扬走向漆黑的人形,身材形象,与他无不契合。与这人形合而为一,也就能立在这世界的中心,他走过这段生疏的路,竟是为了往自己身心之中探索……

直达心灵最深处。可是,他来这里找些什么呢?

找不到谜底,可就形同白来一趟。向扬绝不犹豫,伸出了手,触及了那自身的投影。

“最后,走到‘苏堤春晓’……到此为止。”

华夫人轻声引导,眼望余人,韩虚清、向扬都已如陶塑泥捏一般,再没一点消息。程济、应贤、应能站在远处,并不随着同看十景缎,只监视着韩虚清、向扬二人,静观反映。

华夫人细看向扬眼神,见他双目中不显光华,神游已远,心中暗道:“好孩子,希望你心意坚决,切莫走上歧路。”再看韩虚清,那眼神微有动荡,显着与向扬有异。她不动声色,悄悄凝劲于掌,心道:“却不知他走得如何?我只需要一掌的时机,只要那些僧人、道人来不及阻拦……华师兄,我这就替你报仇了。”

她在等的,就是韩虚清彻底失去神智的瞬间。

这“十景缎”的玄妙所在,既非武功秘笈,也非藏宝舆图,更没有潜伏密文,脱离来看,便只是十疋美锦。可是十景同展,相互色彩稍加辉映,便可看出其中潜伏玄机。人的眼力有易于疲劳之处,若久观红锦,再看白锦,此时白锦上却会显出绿彩,此乃人身本能,无关乎见识、武学崎岖。眼力再高之人,视物时仍有无数避不开的错觉,并非只此一项,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虽非指此,倒也可在此处借题发挥。

织出这十景缎的先人深知眼为人身门户,最能观感外界事物,便经研此道,在十景缎中藏入种种欺瞒人眼的“体现”。人们看不出这体现所在,也就而已,可一旦十景俱全,无形中窥见玄机之所在,那“体现”却会比“昭示”还来得强烈百倍,直接影响人心。而这十景缎的体现之所为,即是引人游观自身心灵。

十景缎无法给人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可是却能将人心开闢为几可乱真的幻梦,这幻梦可随人意志主宰,自我催眠,变化自如。十景缎中隐藏的人影,正是人心映照出的种种**,随着这人影而去,一定迷失在心灵幻梦之中,所以华夫人特别付托向扬莫看人形,即是怕他受了体现,思路走偏。

钻入这“十景缎”境界中的人,可在此穷究精神想像之变,意会出人间至理,也可能堕落到梦想深处,以后形如废人。说起来,十景缎实为通往心中迷阵的大门,让人能直接了当地探索自身,华夫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其中一种能安然避开危险的“体现”,直接从十景缎中历练心灵的秘诀而已,世间并非只此一种解法。

可是十景缎中偷蕴着**的小人影多不胜数,却非人人都能力保清明,而不随之起舞。

韩虚清的“心路”走到何方,华夫人无从得知,但她深信走不到好念头去,眼前这韩师兄心中早存有多年**,应当已追随着哪一小我私家影儿,去拼命在心田实现自己的**才是……

一阵木石碎裂之声传上太乙高阁之顶,突然惊动她的思绪。应贤、应能相视一望,急遽转身出门。程济一瞥门外,笑道:“想是有韩先生的对头寻上门来了。”

华夫人微微一笑,眼见韩虚清、向扬仍在入迷,当下柔声说道:“道长不去迎敌么?”程济道:“老道职责在身,要看紧着这‘十景缎’,有什么危难,自有两位大师处置惩罚。”

华夫人微微一笑,轻声道:“也罢……”素手一翻,刷地从绣榻底下曳出银鞭,一阵破风急啸,赫然使出“八方风索”中“凯风式”,银鞭矫矢如龙,急袭韩虚清后心。

这一下由执鞭到挥鞭,脱手快绝,令人不及瞬目,程济蓦然一惊,喝道:“慢着!”急扑上前,脱手欲截住鞭势,以免尚未知晓韩虚清参透十景缎的效果,便见他就地丧命。却不意华夫人凝劲已久的左掌拍出,一击之下,程济竟给震开几步,已然无法阻拦银鞭。华夫人但觉手臂筋骨一阵撕痛,咬牙一忍,仍将右手劲道硬发出去,鞭梢转向,银光已抽上韩虚清背脊。

二百一十八

就在韩虚清即将当堂中招、脊骨断折的当口,忽见他左掌一圈,猛地翻身抄住银鞭,右手骈指而出,指力如离弦之箭,竟是刺向程济左肋。程济正脱手营救韩虚清,万不意却反而遭他偷袭,又正当与华夫人过了一掌、旧力已竭之际,登时指力着体,直贯五内。

程济目眥欲裂,狂啸着一拂衣袖,一股大海浪涛似的雄厚内劲急催而出,逼住了韩虚清的追击之势。但胸肋乃人身要害,一旦中招便有致命之虞,程济还击一招,便再也按不下喉间鲜血,一张口,便呕得满地血红,颓然坐倒。

韩虚清沉沉一笑,左掌真力不停送出,与华夫人的内劲盘旋激斗,拉开在两人之间的银鞭登时升沉如浪,银光粼粼。华夫人脸色苍白,奋力将九转玄功之力催发出去,银鞭上的比拼虽然尚无败象,但她却感应身子骨徐徐支撑不起,筋骨似乎随时便要离散一地,整小我私家就像要垮了下来。

但听韩虚清柔声笑道:“多谢夫人,你这一鞭来得正是时候。我能一击制住这妖道,可要归功于你。”

在这比拼内力的关头,韩虚清仍能启齿言语,比起朱唇紧闭、额渗冷汗的华夫人来说,自是游刃有余,自信满满。他一抖左臂,“寰宇神通”功力发出,立时打破僵局,将两股内劲一并推向华夫人。华夫人身子一颤,松手铺开了鞭柄,登时卧倒绣榻之上。她挣扎着纤弱的肩头,想要撑起身子,却给韩虚清走上前来,一伸手便重新按倒下去。

韩虚清微笑道:“你可千万别劳神。师兄早告诉过你,你产后中的那一掌伤及真元,身子基本已坏,怎地还要强运内功?”

华夫人柳眉一扬,低声道:“当年却不知是谁怕我帮着华师兄,才打我一掌、废我双脚?”

韩虚清叹道:“这是龙师兄心狠手辣,夫人,你怎地仍是信不外我?”

华夫人冷笑几声,神色惨然。只听韩虚清又道:“你对我诸般误会,虽是难以解释清楚,做师兄的总不会见责于你。如之……”

华夫人怒道:“不许你这么叫我!”

韩虚清微微一笑,柔声道:“如之,你怎地照旧这么怕羞?不外你挥鞭打我,可又太过斗胆。你岂非不知,我回来的这一路上假作内伤不癒,随处听命于这些僧人羽士,为的就是赚他们一时大意?这些人都是邪魔外道,我之所以屈已从人、韬晦待时,即是要守住这‘十景缎’的秘密,省得落入这些歹人手中。你这一鞭打下来,虽是帮了师兄,可怎么不先说个清楚呢?”

他一看向扬,见他依然毫无反映,仍自神思冥想,连忙说道:“我这向师侄历练太浅,如何能在一时三刻之间尽解‘十景缎’玄妙?就是我也没这掌握。我听了你说的解密秘诀,便即熟记在心,准备转头扫灭这些假僧人、真歹徒,再行闭关修练。”

华夫人心中一凉:“究竟是没能骗过他。”情知奇袭失手,韩虚清又早有提防、基础还没开始钻研十景缎,此时已难有击杀他的时机。

她眼望向扬,心中一声叹息:“扬儿现在神游物外,韩虚清若要杀他,基础无从抵御。华师兄,想不到……我今日连你收的徒儿也保不住……”

正当华夫人黯然绝望之际,又听韩虚清柔声说道:“等我尽解十景缎的秘密,我就能成为天地间第一等人物。如之,如之,华师弟怎能跟我比美?谁能比我更匹配你?”

这番话比起他前头言语,志自得满之意愈甚,华夫人听得一怔,隐约察觉有些异样。再一看韩虚清的心情,微微觑瞇了的双眼光线闪烁,瞳孔深处却是虚幻无神,整个眼珠便似一圈浮扁。

华夫人愕然以对,心道:“他的眼神差池!看他这副神气,说不定……”

心头一阵沸腾,眸子悄转,沿着韩虚清眼、鼻、胸、腹往下瞥去,赫然看到一个令她骇异不已的情形。她险些惊呼作声,但仍勉力自制下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韩师兄,你错了,你说你没看十景缎……你却万万想不到,你竟会把自己给骗了!”

她不知道韩虚清在听她叙述“十景缎”解法之际,是有所戒慎、对眼前的锦缎视而不见;是深信不疑、当下便中了她的误导之计;照旧心中虽怀疑虑,但仍忍不住看着十景缎稍加探究,就此跌入那理想世界?但她知道,“十景缎”已在某方面催变了韩虚清的精神,连带地影响他的身体起了变化。因为她看到了一个显着的证据,而这证据的浮现,同时也使华夫人濒临一个邪恶的险境。这是对她的身体最恐怖的威胁,华夫人紧抿着唇,身子不禁发颤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韩虚清不停欺近自己,继续吐着陶醉的言语,对她那妩媚的**露出愈发现显的垂涎意味……

一团森冷剑芒突破“太乙高阁”大门,余势更将门后的七、八个守卫杀得满身披血,惨叫倒地。待得应贤、应能二僧闻声赶到,韩虚清的属下早已倒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文渊、巨细慕容、石娘子、柳涵碧五人抵达太乙高阁,直捣黄龙。五人连日赶路,抵去了人生地不熟所虚耗的时日,终于追上应文的车队,同一天里到达苍山。慕容修率先破门而入,闹得震天动地,小慕容急遽跟上,叫道:“年迈,你就不能悄没声息地打进去么?”慕容修傲然笑道:“偷偷摸摸的多不痛快?横竖要决一死战,爽性硬闯进去!”

文渊微微一笑,进了大厅,便听得应贤、应能的脚步声传过来,心道:“来了两人,步履又轻又稳,功力极高……岂非正是柳女人所说的,埋业寺中的两名老僧?”当下拱手说道:“晚辈文渊,前面可是应贤、应能两位大师么?”应贤微微一笑,道:“文施主耳力过人,令人佩服。老衲正是应贤。”

文渊道:“那么另一位是应能大师了。我们只想捉拿韩虚清一人,还盼两位大师放行。”应贤道:“阿弥陀佛!那韩虚清替我师兄弟三人服务,苦劳不少,此时尚未大功告成,我们还须保他周全。”

慕容修冷笑一声,道:“空话!”嗡地一振长剑,使开“大纵横剑法”抢攻。应能执起木剑,“韶光剑法”一经使开,在绵绵黄影之中,慕容修这“一字剑”的势道迅即泯灭无踪。慕容修微微一惊,喝道:“秃驴,你使这什么邪门剑法?”应能微笑道:“这路剑法没没无闻,慕容施主即便不识得,倒也无损威名。”慕容修震怒,长啸一声,森寒剑光尽自纵横交织,攻势猛烈,却仍怎样不了应能那一柄木剑,着着无功而返。

石娘子旁观数剑,微一沉吟,说道:“以木剑出招,所恃者便非剑招,而是剑理。大师的剑法能一举灭去偌大威力,岂非是‘韶光剑法’?”

应能朝她一瞥,微笑不答。便以向扬“天雷无妄”功力之强,韶光剑法亦能消尽其劲,慕容修剑法纵然悍猛犀利,却又如何能佔得上风?转眼之间,大纵横剑法已铺张了数十招的气力。

二僧功力之高,绝不下于龙驭清、韩虚清,慕容修一轮抢攻失利,旁人自是人人都看了出来。小慕容擎出短剑,叫道:“年迈,咱们一齐上!”

慕容修怒道:“呸,就不外一个老秃驴,你年迈还不用别人……”

却见小慕容纤纤身影一晃,赶到他身边凑耳说道:“两个都缠住。”

兄妹之间素有联手默契,慕容修一听便懂,当下剑法一变,厉声喝道:“文渊小子,快走!”

长剑赫然广掠丈许,连同应贤一并卷入剑光之中。应贤微微一笑,说道:“巨细慕容威名赫赫,惋惜老衲无缘领教。”

不等小慕容的短剑围攻上来,便自飘然趋避,脱出两人剑光合击之中。应能却把木剑一抖,把小慕容的剑招一并接了已往,以一敌二。

慕容修骂道:“小妹,脱手慢了!”

小慕容嘻嘻一笑,心道:“原来就是要跟你围攻他一个。真要同时打两个,打得过么?”短剑顺着兄长剑势起舞,蓦然组成一个旋风似疾转不已的光圈,飕飕飒飒地转着一圈圈漂亮剑芒,已将应能笼在其中。

却见那木剑转折自如,攻守之间大有余裕,丝绝不以两人联手为苦。

文渊心道:“只怕小茵与慕容兄联手,仍难搪塞那应能僧人的奇异剑法。听这剑法的节奏,全非循常理而行……”才正想着,耳中又听得劲风咆哮,正是应贤脱手。“扶摇大风”功力一到,真如天象异变,破损力骇人之极。应贤一掌拍来,文渊全身上下均能感应疾风扑至,衣衫劈啪作响,禁不住心中思量:“这应贤的武功则以内功见长,单凭这一股掌风,已可媲美龙驭清的九通雷掌……只怕以师兄武功之高,也不能在片晌之间胜他。现下换作是我,更难取胜。”

可是,文渊丝绝不觉险阻重重,信手拍出一掌,凭着“潇湘水云”那缥缈若虚、玄幻莫测的手法,化解了应贤的第一掌,越发信心满满,脱口说道:“应贤大师,我们无暇久耗,只好速战速决。”说罢“锵”地拔剑而出,一片冷光嗡嗡急颤,倏然间重凝骊龙剑形,下一瞬间复又绽开,银光迸碎,乍然暴开万丛冷锋,乃是“猗兰”一曲所化,却是不攻应贤,迳攻应能。

应能正与慕容兄妹过招,尚自游刃有余,却不想文渊蓦然攻来,剑势奇猛,虽是微微一惊,倒也不惧。“韶光剑法”牵开一道圆弧,木剑随即幻作一片柘黄剑影,同时牵制了三人繁複无比的剑招。慕容修嘿了一声,心道:“老秃驴剑法离奇,竟能同时以一敌三?”心中虽然绝不平气,正要加紧剑招,忽听文渊叫道:“慕容兄、小茵,我有措施破他剑法,你们先让开!”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讶然。应能一摆木剑,道:“文施主若是破得,尽避来破破看。”

文渊道:“是,不外晚辈有言在先,大师这路剑法善于守而不善于攻,一旦剑法被破,恐怕要伤及大师,切莫见责。”应能一听,哈哈大笑道:“你我乃是敌人,便有一方丧命也不为过,你竟然怕伤了我?”文渊躬身道:“晚辈对大师并无敌意,只是迫不得已而为战。冒犯了!”平平一剑刺出,质朴正大,缓急得宜,乃是“指南剑”正宗招数。

应能心道:“韩虚清最擅长指南剑,这招我看得还少了?”想也不想,便要以韶光剑法夺去这一剑上的劲力。岂料就在“韶光流转”之际,文渊随着踏上一步,重新注劲于剑,剑尖一连进逼。应能为之一愕,木剑一转,又使骊龙剑上内劲枯竭。可就在同一时间,新一股内劲复又涌上剑身,这一招“指南剑”竟然永无止境,非要刺中应能不行。

应能脸色遽变,木剑已难兜出第三回的“韶光”,被迫急纵一旁,喝道:“你……”不及再说下去,文渊已掉转剑尖,去势稍缓,仍是那一招“指南剑”,不中应能誓不罢休。应能脸色凝重,木剑陡发淡薄黄雾,韶光剑法绵延使出,夺取文渊剑上劲力的次数愈发频仍,但文渊不停递补内劲,无论应能如何破招,竟都抓不住文渊剑上劲力空虚、露出破绽的一刻予以还击。

眼见文渊的剑势愈进愈慢,却是愈逼愈近,应能不禁悄悄骇然,灰沉沉的眉角滴落几许冷汗,心中终于相信:“他并非虚张声势……“韶光剑法”认真给他破了!”

“擦”地一声,木剑已被骊龙剑剑尖削碎,这一手“指南剑”抵上了应能心口,锋朝左右,保证可以穿透肋骨距离,贯体而过。文渊却没继续将剑往前挺,只是凝力于剑尖,隔着应能的僧袍皮肉,与他稍快的心跳稳稳坚持着。

旁观众人莫不愕然,想不到片晌之间,战局便已分晓。小慕容欢呼一声:“好!”慕容修却神色肃然,沉声道:“兴奋得太早了,小子还没赢!”

应能长叹一声,苦笑道:“老衲练剑四十年,虽有‘韶光剑法’不敌的对手,但那是功力相差太远所致。被人破解剑理……却照旧头一遭。文令郎着眼那里破招?”文渊凝剑不动,道:“剑上劲力可绝,余音却不能绝,我是靠耳力破招。”

应能微一沉思,豁然想通,颔首道:“原来如此,高明之极。”

先时文渊以“猗兰”快剑猛攻应能,并非意在奇袭,而是纯属试探。他趁着前几剑里的拆招,明确了“韶光剑法”能夺人招数劲力的奇效,又从后头的数十剑中,细细聆听每一回过招的“韵律”之所在。纵使自己剑上劲力已失,但振剑发出的声响却不会因而消灭,他由此判断出自己每一剑在尚未夭折之前,本该取得的战果。

很快地,文渊就明确:“韶光剑法”之玄妙,即是能在瞬间将敌招的“寿命”推至止境,让这一招变得蹉跎光yin,一事无成。想要破招,只好让自己的招数长寿一点,甚而“永生不老”了。于是,他使出一招最简朴的指南剑,贯彻他耳中响起的出剑韵律,剑势愈慢,愈得“养生”之妙,终至应能的韶光剑法造诣不及之处,拖垮了他的剑法理路。

应能徐徐说道:“纵然韶光剑法被破,你却还没能伤我。我现下改使其他剑法,你可未必能够取胜。”文渊道:“虽然!晚辈只是破解剑法,真打起来,未必能胜过大师。我这一剑指着大师心口,实在也全然无用。”应能微笑道:“是么?”文渊道:“大师的心跳已然平缓如常,岂非不是胸有成竹,自认并未感应生死威胁?”

应能哈哈一笑,僧袍一晃,身形忽如水中倒影,层层荡开,文渊剑下倏忽之间只余淡淡残影,文渊耳中亦只听得微微声响,应能的气息便已从剑尖之前闪到了自己身后,随即听他说道:“老衲尚有这‘年华似箭’的步法,你又如何破得?”

这声音险些是贴着脑壳响起,文渊一惊之下,还没听完便已转身出剑,堪堪来得及抖开剑光,护住全身,心道:“好厉害的轻功,简直是神出鬼没!”只听耳畔声响微起,应能又已闪启航形,却听小慕容惊叫一声:“啊呀……”声音突然哑掉,紧随着慕容修厉声暴喝:“秃驴,你干什么?”

文渊猛吃一惊,叫道:“小茵,怎么了?”

正要遇上一步,却听应能说道:“不许过来,你只要动得一步,老衲可不担保慕容女人的性命。你看不见是不是?老衲同你说,我左手拿住慕容女人咽喉,右掌按她小肮,一旦两掌发劲会变得如何,你自行想想便知。”

听他声音,离自己少说也有十几步远,小慕容的呼吸与他同在一处,果真落在他的手里。文渊心中一寒,只得停步。

慕容修目眥欲裂,振剑吼道:“***老秃驴,快放人!”

应能淡淡隧道:“慕容令郎剑法卓绝,何不上前一拚?说不定你一剑便能杀了老衲,得保令妹平安。”

慕容修气得咬牙切齿,却怎能冲上前去?当此情势,应能随手运劲便能杀了小慕容,眼见他步法奇快,周遭数丈之内眨眼便至,小慕容毫无反抗之力便已被擒……就是奇袭一剑,也未必能够奏效。

文渊听小慕容全不说话,只是呃呃呻吟,唯恐她就此窒息,忙道:“大师请先松手,你是前辈身分,怎能拿一位女人当人质?”应能却道:“我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应付列位绰绰有余,何须人质?老衲只不外想看看左右如何救你这位心上人。我也不用捏断她的喉咙、震伤她的丹田,就只这么扼着她,不久也会毙命。”

文渊急道:“大师若要考较晚辈,尽避脱手即是,怎能对慕容女人脱手?这可不是前辈高人的手段。”

应能眯起双眼,满口灰髯底下露出一丝异样笑容,微微摇头。应贤呵呵大笑,说道:“我们在埋业寺里设机关害你师兄,联手用车轮战耗他气力,可算得灼烁正大?寺里的佛像稀奇离奇,你还当我们是空门高僧?那韩虚清的所作所为,多数也是我们一手操控。岂非你真以为我们都是仁人君子、空门高僧,还要来晓以大义?”

文渊听得一呆,又闻得小慕容痛苦呻吟之声,霎时之间怒气勃然,对着应能喝道:“好,这下我可知道了……我给大师一个时机松手,你放了慕容女人,我不杀你!”应能闻言又是一笑,道:“我这就杀了慕容女人,瞧你可能杀得了我?”

说着右手微微加劲,小慕容蓦然间神色大变,睁大了眼睛,喉间发出的声音沉浊异常。文渊猛吸一口吻,徐徐隧道:“好,我就杀你!”

“霹”一声响,一道惊雷似的银光贯碎整排木雕屏风,轰然巨响,骊龙剑曳影还形,钉进一堵石墙,直没至柄,嗡然震颤传遍厅堂。应能料定文渊会掷剑求以奇袭,早有准备,眨眼间便已闪到两丈之外,哈哈笑道:“失手……”

“啪”地一声,一颗飞石正中应能左肩,在文渊飞剑破空之声掩蔽之下,应能竟然毫无所觉,猛地左臂一震,手掌不觉微松。小慕容只求喘一口吻,乘隙奋力一挣,游鱼似地滑出了应能箝制,本已收进袖底的短剑顺道翻出,在堪称贴身的近距离下猛刺一剑,正中小肮,鲜血溅得小慕容袖洒红花。

嚎啼声中,应能急发一掌,却在连中二招的同时失了准头,没能打中任何一人。小慕容早已就地一滚,滚到了慕容修身后,慕容修手中剑光猛劈出去,厉声咆哮:“找死!”此剑就只是由上至下的一劈,力道刚猛如雷,再无转圜余地,一剑在地上劈了道五尺有余的骇人深痕,石砖碎散,应能却已凭“年华似箭”的步法闪出一丈开外。

比起先前那几下进退若神的奇速,这一丈的距离未免短了。受惊、负伤的两下阻扰,已将应能的脚步拖住,令他的快脚踏不开最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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