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2)

张平安送别朱雀使者,兀自闷头走路,惦念担忧之心,久久难以平复。走过前门大栅栏,嘈杂混乱,沿街一个挨着一个的店铺,大大小小,旗幡敝旧,门面破破烂烂。山西烟馆、回民蜡烛铺、山东油盐店、福建人卖洋取灯儿的杂货铺及北京本地茶庄,往街道两边一字排开。茶庄里小厮将茶末子吆喝成“茶心儿”的叫卖声儿,难掩人去街空的孤寂冷清,反倒给平安心头更增添了几分惆怅。酒楼、饭庄和卖小吃的棚子,高高矮矮,还疏疏落落有人光顾,破烂腌臜的旗幌酒帘子在人们头上荡来荡去,凄风苦雨夹着冰雪,彷如在抽它们的耳括子。张平安往年路过京城,纠缠得他行路难的小贩啊、卖唱的粉头儿啊、讨饭的叫花儿啊……一个也没影儿。

大伙儿在顺治门外南横街打了尖,黑衣会众又引老毛子到哈哒门兜了一转,花半天工夫,玩了一泡子。俄国人看来并不怎的稀罕北京的景致,便迳引众人至北京东车站坐秘密军列,竞趋向东,过天津至大沽口。出火车就直奔海港,港口有艘军用运输船等他们来了,移船就岸,载他们出海。曼纳海姆招呼众人陆续上船,船上有二三十个俄国水兵,各忙其职,井井有条。高高的顶舱有两个士兵站着,领航房里也时不时有水兵探出头来。下面甲板上有十几个荷枪实弹,戒卫并列在两侧,虎视眈眈瞩目着黑衣会一行走入船体内,恍如看犯人一般,彪着眼鼓着腮帮子。

歪老虎给盯得浑身不自在,心头恚怒起来,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曼纳海姆见一众中国兵人人面上不善,忙给众人介绍道:“这是专程来接咱们的‘叶尼塞河号’运兵船,他们是粗人,职责在身,若有不当之处,各位别放在心上。来,大伙儿跟上,船要开了。”张平安也低声跟众人关照忍耐克制,不可造次等言谕,如此一船太平,关上侧舷板,启椗东渡。

海上航行,风高浪大,船上颠簸,有几个黑衣会受不住头晕,晕船呕吐了一地,谢灵从未坐过船,更是呕吐得东倒西歪。那些虎彪彪的沙俄水兵帮忙把病号架去坐下休息,水手则过来搽去地上秽物。非但井然不乱,干练有加,而且还不声不响,绝无怨言。黑衣会众见之,人人心生敬意,啧啧叹服,暗赞洋人治军果然有一套。

自大沽出海,渡渤海辽东湾北上,铁甲蒸汽船行甚速。张平安透过舷窗,眼光掠过外轮盖的尖顶,远眺远处一艘艘巨大的艨艟,也认不出哪艘是哪艘,只觉得洋人的巨舰大炮非同小可。曼纳海姆走到他身侧,顺他眼光知道他在看军舰,便给平安做起了解说,这艘是装甲巡洋舰“巴彦号”,那艘装甲舰叫“皇太子号”;“彼得罗巴浦洛夫斯克号”是旗舰,遮挡住太阳的那艘是“塞瓦斯托波尔号”,以之纪念俄罗斯黑海军港……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得意非凡。

他一头说,一头心能二用,偷偷看张平安面色凝重,心中暗生自负,脸上却不露出倨傲,还是一副平易近人的脸孔,略带着悠远的微笑。平安长叹一声:“贵国的军舰果然壮观,有这样的舰队,横行天下,情理之中呐。”两人顿时静默了半刻,心中各自想着心事。

胡小弟跑来告诉平安呕吐的人都已经安顿妥当,平安便走去看他们,留下曼纳海姆一人兀自眯起眼睛,神往在自己国家的军舰的雄姿风采里面。船倾三十度,涌起的灰色海浪超过甲板,当浪头下落,露出些船底,船上的人登觉仿佛要滑落进海底,呕吐的人更多了。俄国水兵在病房和走廊里来回奔忙,他们个个年轻,稚气未脱,但送饭、洗刷餐具和便盆,手脚麻利,雷厉风行,令黑衣会众肃然起敬。

天气阴沉,却并不下雨,曼纳海姆抬头望去,高耸的桅樯倾斜得厉害,在铅灰色的天空上如同钟摆般摇摆。系在桅杆上的方形救生工具,宛如油画画框,白色的画框里,大海恰似阴郁的背景,忽显忽渺。船行甚速,不消数日便安抵旅顺口,一干黑衣会陆上好汉才松了口气,度过了难熬的时刻。

这日阳光照得银灰色的浪头闪闪发光,继而翻滚奔流而去,引来有一堵海水的厚壁,散裂开来,象丘陵倏然降落,象峡谷涨裂开来。秋与云平,水涵空,山照市,老铁山临海巍峨的山峰正翘首迎接他们,遥见主峰之下,山峦起伏,苍苍峻拔。船驶过“老洋头”,老铁山里幽谷深邃,茂盛的草木间,不时传来各色野兽的啸吼声。地上跑的无非是些野兔、狐狸、獾子、鼬鼠、松鼠、刺猬之属;天上飞的,尽是些鹄、鸿、鹤、鹰、雕、鸢、鹞等扁毛。老铁山西面山麓雾气里,牧羊城隐约可见,砂砾古城,历史悠久,令人肃然起敬。

运输船入港湾,移船拢岸,船上水手吆喝声中,铁链声响,抛锚入海。俄尔侧舷铰链嘎嘎转动,舷侧降平,张平安走出船舱,远远看见伸进黄海里的旅顺口给大雾笼罩。乳白色的雾阴森、湿冷,恍如能摸出一手水来。雾霭奔腾、涌动,凶猛地朝下伸出千万只手,紧紧攥住山岳和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