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2/2)

转眼之间,他把一块新桌布铺在已经铺上桌布的、青铜吊灯架下面的圆桌上,把天鹅绒面椅子推上来,手里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曼纳海姆面前,满脸微笑地等待着他的吩咐。

格里高利畏畏缩缩地走在末尾,他甫一入六层大楼底楼的餐馆,忽地大惊小怪叫了一句俄国话,黑衣会众听不懂,曼纳海姆听了却也一愕,竟然呆立当地。后面飞天修罗眼尖,看到间谍头目的头顶上的玻璃大吊灯,摇摇欲坠,忽地断下来,径直朝曼纳海姆头上招呼。说时迟,那时快,飞天一扭腰,一道黑影过处,人已窜至曼纳海姆面前,一把将之抱起,堪堪躲过吊灯。吊灯繁多的枝杈,尽数是玻璃,砸下来何止数百斤之力,跌得满地飞刀,四散溅开。飞天也不管好歹,伸手拉过就近的华丽厚重的窗帘,以作盾牌,遮挡漫天的“飞刀”。

饶是如此,曼纳海姆和飞天修罗还是满身刮伤,手面上都是鲜血。四围坐满宾客,殃及池鱼,偌大的饭厅,登时一片混乱,人挤人,人推人,人撞人,人踩人,人人思逃,个个趋避。撞倒了桌椅,砸碎了碗碟,刀叉委弃一地,男男女女东倒西歪,老老少少七滚八翻……大力修罗和老大云龙修罗赶忙搀扶起曼纳海姆和飞天修罗二人。店里西崽不知出了何事,跑来东赔礼西道歉,忙得团团转。黑衣会一行给人群裹在中间,而曼纳海姆竟然浑然不觉,如甚事都没发生似的,只是盯着格里高利看。他非但盯着长毛子看,还叽里咕噜朝他说俄语,为嘈杂的声音所掩。格里高利虽听不见,却彷如预知他要说的话,微笑颔首。这下心细如发的丑面也是心头突突乱跳,仿佛看见格里高利一双淡蓝的眼珠子,射出动人心魄的蓝光。

丑面忽如身临一种奇怪的境界,霎时身侧喧嚷的人们只见动作,不闻其声,整个世界彷如沉浸入无声的状态,一切变成了黑白,只有格里高利那对眼睛湛然生辉。如此也不过眨眼的工夫,忽地世界又恢复了本来面貌,丑面但见曼纳海姆双手使劲揉搓眼睛,好似用眼过度,眼睛酸痛。饭店老板出来维持秩序,人群闹腾了好久,不见再有危险,群情渐渐平复下来。

弄清了情形,老板又是鞠躬又是致敬,一叠连声地抱歉,黑衣会众给他说得都不好意思起来。店内伙计细究吊灯下坠之因,想是年久失修,吊顶的钢钎从天顶上松动,这才掉下来,纯属意外和巧合,不虞有他。曼纳海姆也查不出别因,只索罢了,令店家整治了三桌干净座头,好酒好菜上来,大伙儿先饱食一顿,店家吃短,自是惟命是从。

“要是您喜欢,大人,马上就有雅座空出来;热米拉公爵夫人同女伴在里面。新鲜牡蛎上市了,您们来一点儿?”老板随口问了一声,被曼纳海姆拒绝了。鞑靼人飘动着燕尾服的尾端跑开去,五分钟内就飞奔进来,端着一盘烤牛肉,手指间夹着一瓶酒。桌上还搁着六种干酪,有的干酪盘子上放着小银匙,桌上还有鱼子酱、鲱鱼、各种罐头食品和盛着法国面包切片的盘子。

曼纳海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片鱼,喝了一碗俄国麦粥,定了定神、压了压惊,便停手吃不下了,对双龙修罗说道:“你先前说得真对,我真该学学功夫,以防万一。干我这一行的,太危险,如今便连这吊顶的灯也跟我过不去了。”一句笑话经他一脸凝重、思虑着甚么的样子一染,气氛登时沉闷了下来。倒是其他人都饿得狠了,老实不客气地将酱汁比目鱼、烤牛肉、香菜烤嫩鸡、罐头水果餐、蔬菜汤、十瓶波尔图葡萄酒和核列斯葡萄酒还有白标香槟,统统扫光。

一名黑衣会长老双拳反捏着刀叉,想叉住一只滑来滑去的蘑菇,袖口上已溅满了汤水。丑面吃了三个入口即化的小馅饼,看到格里高利白面包上抹了厚厚的帕尔马干酪,夹着鸡肉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停地把手上的油腻往浆硬的餐巾上搽。格里高利满嘴的食物高高鼓着脸,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时而望着中国人,时而望着鞑靼人。周围净是青铜器具、镜子、煤气灯和侍者,格里高利看起来有些怯怯的拘束之感。

临走之时,他还慌慌张张地干了那一大杯沙白立酒。那个鞑靼老头子见他的吃相,活脱脱的一个乡巴佬,很是鄙夷,口中喃喃说着俄语:“卡卢加省乡下的庄稼汉和婆娘们把什么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现在他们一点儿租子也不缴了。”直至收到餐费,老鞑靼人才松了口气儿。餐罢回到车站,曼纳海姆把格里高利约到黑衣会这节车厢,一坐定丑面就问曼纳海姆:“先前这位大胡子一进餐馆,说了句甚话?你好似愣了一下,差点给吊灯砸死。”

曼纳海姆看看格里高利,说:“我正要说这件事,因此把格里高利先生也请来了,他当时说:‘小心,吊灯要掉下来!’我见他站在门廊下,那个位置视线为照壁所隔,应当是看不见吊灯的!”大力修罗还没回过味儿来,脱口问:“那便如何?”俄国间谍头目答:“也就是说,格里高利先生有预见之能!”黑无常不以为然道:“兴许系巧合,若说这样的巧合,我们也时常遇上,譬如某天我说茶壶会给摔碎,结果这天真的就摔了,或者隔天摔坏,此亦常情。”丑面听他说得不入巷,忙暗下捏了他大腿一把,黑无常转头看他,丑面使眼色给他,让他听俄国人。这时俄国人并不理会长老的说话,径自叽里咕噜与格里高利说了一泡子。

黑无常也是明理之人,转念就回过神来,朝丑面暗自颔首。说着话,添置新式枪械辎重的俄军已陆续上车,不移时,汽笛长鸣,呜汽汽汽……车轮碾压铁轨,朝西北奔驰。俄国人说话黑衣会众都听不懂,车身摇晃,比摇篮还管用,不上一炷香的工夫,中国人就或倚在座位上或趴小桌子上,呼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