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2/2)
硝烟散尽,硝磺之臭尚浓,呛得承志连连咳嗽,遥遥能隐约望见海上,处处冒烟,水溅起老高。大战舰喷射出的排排火光,转瞬将炮弹撒来,从他的头上飞过,发出古怪的隆隆声,赛如吹管乐深沉的声音。张承德则趴在沟壁上,似昏似醒地呼呼喘息。原来连日苦战,他旧伤未痊,新伤早添,腹部中弹,鲜红的血汩汩流淌得到处都是血迹;脸上创口亦来不及换药,已自溃烂,纱布乌黑,发出阵阵腐臭;气管上也给弹片划破了一个小洞。他浑身发烧,神智时清时迷。孙承志见状,呼地跳回壕沟,连日大雨,又经炸弹炸得松软,地上到处是烂泥。承志一脚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
他一步一挨,至承德身畔,皱眉道:“你的伤口都烂得发臭了,须当去找医生医治,走,我背你去!”张承德大饼脸上汗出如浆,迷迷糊糊之间,兀自推拒,喃喃道:“杀鬼子,杀鬼子!”孙承志不由他多言,将之负在背上,提气一跃,跳出深沟,朝医栈飞奔而去。
其时中秋之期,月色澄明,清光泻地,地上一片焦黑,到处汩汩冒起白烟。孙承志东张西望,闪缩而行,让开横冲直撞的担架队或散兵游勇。经过一个很大的炸弹坑,瞥见一个老兵掉进积满污水的坑里,他哼哼唧唧、拖泥带水地爬上来的时候,钢盔上尽是水蛭,他还捞上来一条吓傻了的大鱼……
穿过乱墟闹市,走过一段青石板大路,来至一处石墙,石墙齐皆由四、五尺见方的大石块砌成,石墙本是一间石屋,原堆放木材,三面墙壁已给炸坏,余下一段残垣,隔着一张铺着白色褥子的板床。十八路军医队就草草在此搭棚救治伤员,孙承志鼻端一股股药水味,闻着发呕,忙屏气凝息,耳畔忽有一女子声音莺莺呖呖道:“快,把他放在这边,喂,说你呢!”承志觉得臂膀给人抓了一把,转头过来,两眼前一对剪水双瞳,又大又圆。
两人凑得太近,孙承志只看到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忙退后一步,见是一个花俊年华的护士。孙承志忙将张承德扶卧在护士手指的一张草席上,旁边顺石墙一溜儿躺满了伤员,有的断臂折足,有的脑裂肚破,放眼望去,张承德的伤与之相较,只能算是轻微伤。孙承志少不得暗道:“怪道这小子死活不肯来换药,若是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正胡思乱想之间,那护士朝一人道:“你给他换药,知道纱布怎的包扎吧?好,快点!换完了药,再给那个人的小腿胫骨绑上夹板,记得要绑紧!快快快,打麻醉剂……甚么?没啦?我去找找!”伤患太多,医疗队人手奇缺,一人当三、四人使唤还嫌不够,这大眼睛护士算是老人,替医生主持场面,忙得团团转。
一名女学生打扮的少女娇怯怯的走到张承德面前,蹲下身来,手里握着把剪刀,想要剪开他头上的绷带,握剪子的手抖抖索索不敢遽下手。孙承志一看便知她是个生手,忙一把夺过剪刀,手如游鱼,倏地剪开,轻轻将血凝粘连的绷带揭开。女学生愣愣地看得呆了,那大眼护士忽地经过,一看承德伤口便顿足道:“啊呀,这伤口烂得……太迟啦,这边抗生素早用完了,他这伤口挨不了多久了……”来不及把话说完,那护士又跑到一边忙去了。孙承志给她一说,吓得也没了主意,与女学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惘然不知所措。
愣怔之间,那大眼护士又奔过,一拍女学生肩膀道:“别愣着,快弄下一个!”话声未落,人已跑远,连一眼也不再看张承德。孙承志急道:“喂!哪里有抗生素?”护士声音远远传来:“日本人有!”孙承志哭笑不得,虎目含泪,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倏然顺嘴角流下,一跤坐倒。
人来人往,脚步杂沓,伤重者无数,无人来问津张承德之死活,孙承志哭了一会儿,跑去问医疗棚后的童子军处讨了一卷纱布,到炸断的自来水管处接了一盆子清水,端回来将承德头部、颈部、腹部三处伤口逐一洗濯了一遍,将黑衣会秘制的金疮药撒在腐烂发白的创口之上。金疮药配制不易,承志将一瓶尽倒了下去,他心道:“既无对症之药,死马当活马医,侥幸好转,也未可知。”撒光药粉,将纱布缠得严丝合缝,方才长长吐了口气,如此细功夫,实比打仗还辛苦,承志已然累得满头大汗。
皇天不负有心人,敷药之后,张承德呻吟渐止,痛苦之色减缓,庶几便沉沉睡着了。孙承志庶乎松了口气,背倚断垣,游目四顾,来来往往,人们痛苦挣扎,呻吟嚎叫,有的头腹俱重创,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哭喊,有的昏迷,有的扛抬担架,有的救死扶伤……
场上口音天南地北,似乎已然汇集了全国十八省的人于一堂,乱嚷嚷看得人头晕,他见那两、三个军医和护士亦忙得满身血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看着,眼皮沉重,悠悠竟自睡着了。日军火力猛恶,爆炸声隆隆,地面抖颤不止,两人连日恶战目不交睫,此刻任你响声动静再大十倍,也难撩走瞌睡虫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