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各自虔诚(2/2)
不断给她更换着额头上的帕巾,散的去她积攒的体热,却抚不平她紧皱的眉头,止不住她顺着眼角流进黑发的泪水。
这晚的寒风呼啸了很久很久,夜半三分,半困在她床边的他,和梦中的她被那愈发凛冽的风声吵醒,她睁开眼半梦半醒之际,迷糊地对他言道:“这风,像是要把这山撕裂了一般,该如何是好?”
“有我在,不会让你被吹走的。”是玩笑话,却也是他想要顺势引导她暂时忘却伤痛的真心之言,果然,她一如他意料之中的浅浅笑了:“多谢。”
借着微微闪烁的灯火,他看她逐渐恢复起来的面色,也是松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去那边开始煮新茶,他一向是喜欢喝浓茶的,却又拿捏不准她的喜好,于是偏过头来看着她开口询问道:“师妹平日里,偏爱淡茶还是浓茶?”
江柒落自醒来就闻到了床边浓浓的茶香久之不散,“浓茶对身体并无助益,师兄还是淡茶为宜。”
凌靖尘将茶煮好把茶杯端至她身前,自己也是尝了尝这杯淡茶,发觉着实另有一番清香滋味。
她看着自己被缠了一圈棉布的左手腕,淡淡的问道:“师兄还通医理?”
“练剑总会被自己所伤,一些皮外伤的救治,我倒也懂得些。”说完,他把案上早就备好的药草拿去洗净研磨,准备给她换药。
解开渗着血的棉布的那一刹那,她又紧紧皱了眉,只是她不善言辞,所有的苦痛都默默忍在心里,从头至尾竟未听她说出一个疼字。
霎那之间,他的眼前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到处透着绝望的气息。
日光已尽,三千夜色之下他的梦却还没退尽,零落着飞散着化作扬尘融进了黑暗。
看到她满身是血的倒在红梅树下,已经没有了任何神采的眼睛,却依然透着决绝与反抗,仍然能够让人想到,曾经的她是怎样用残忍的手段,让挡路者丧命的情景。
看到她像一只疲惫的蝴蝶一样,合下翅膀闭了眼睛,安静而没有一丝留恋地远离污浊的尘世。
“不要!”惊醒之后,他才明白又是梦而已,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还好,之后的画面只是个梦。
一片朦胧,从记忆深处能够感觉到这是真实发生过的曾经。
他记得她在红梅之间的笑颜,记得她下棋时的沉稳,记得她练剑时的机敏,记得她煮茶时的清雅淡静,甚至记得她受伤时默默忍受的坚强。
已然没有了睡意,凌靖尘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一片夜色,感受黑夜带给他的沉寂与清冷,早已不是盼望的星稀月明。冰冷月光透过眼前的窗户,因为窗格浅纹的缘故,光亮映在地上,就像是散落了一地的碎玉。
翌日一早,当他想要去主峰拜见师父的时候,却意料之外地被盛纹姗拦在了紫林峰下。
她直接将他带去了茗山云崖的梅林,看着红梅早已落尽的枝桠,她说他该知道江柒落当晚都遭受过什么。盛纹姗走过去一棵树下,蹲下身拾起一个被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站起身来到他面前打开,淡淡地说道:“你来晚了,来的太晚了,你师父拼劲一身医术却也无法保下她的命,只能送去南疆看看能否有一线生机。”
这是几片染着血的碎瓷片,那上面的血早已凝固,却依旧灼伤着他的眼。
“这些瓷片是我在地上找到的,你可认得?”
凌靖尘看到了这破碎瓷片上面的青黛色的竹子,他识得的,这是江柒落最珍爱的白瓷净瓶。
他也能想象的到,她究竟是怀着怎么样悲痛欲绝的心情,来接受她最爱的哥哥永远离去。
盛纹姗指着方才那棵树说道:“那上面插着八根带毒的钢针,这棵树的红梅只过了一晚就尽数萎蔫了,她的脚筋被人挑断,体内剧毒连你师父都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被连夜送往南疆妄缘塔......而这些都是弦月山庄的手笔,那些杀手遗落的红玉剑都在这里。”
凌靖尘凝视着那染血的瓷片,又看了看散落在梅林各处的红玉剑,默默地不发一言。
盛纹姗拿出一张字条交给他,“这是昨日传书过来的,她现在依旧没能脱离生死之险。”她看得懂凌靖尘的眼神,那里面满是自责与愧疚,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南疆医者阴夏在字条上面说,救治江柒落尚缺一味良药,却已经多年未得了。
西域九寒山流坡崖乃天下之险,那山涧背阴处生长着一种荆草,名曰:无义。
北境战场的凶残与艰险依旧在凌靖尘脑海之中挥之不去,如今站在茗山看着满目狼藉,闭上眼睛就好像依旧能够闻到血腥之气,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张字条,脸上却满是愧疚与自责。
“我没能护好她哥哥,也没能护好她......我从来没想过她在竹苏居然还会出事,我一直以为她是安全的。”被挑断脚筋会带来多大的伤害,他身为习武之人最清楚不过了,只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更没办法在她身心俱痛的时候陪伴在侧。
盛纹姗仔细分析着说道:“竹苏虽然不易寻,但若是刻意为之,这里并不是什么奇山险峻不可寻的地方......前些年你们以竹苏弟子的身份游历江湖,可曾与人结下过什么仇怨?”
“扪心自问,即使我们下山游历的时候曾与谁发生过什么口角争执,也断不会招致弦月山庄出手解决,更不会夺命而来下如此狠手。”
“也罢,如今救治柒落才是重中之重。”
虽然盛纹姗不再追问,可凌靖尘的双眉却皱的更紧了,背后之人买通弦月山庄痛下狠手,若非江湖仇怨,那就是朔安城中的私怨了。江柒落就算在竹苏待上一辈子,她终究是朔安名门之后,若是有人在这上面动了脑筋,追查至此,那便是积怨已久的深仇大恨,并且耳目眼线早已蛰伏多年伺机而动,想想便让人心寒。
凌靖尘将字条揣进怀中,心头一沉眼神却变得愈发坚定,眸光微荡而平静地说道:“紫林峰上种了些白海棠,我和柒落都照料不好这些花植,知道师姐懂的多些,只怕以后还要劳烦师姐多来这里走走。”
盛纹姗知道他一向是个有盘算的人,可有些事即使身为局外人却不得不多一句嘴,她说道:“流坡崖险峻更是荆草丛生,稍有不慎一旦跌落便是万丈深渊,熙程联姻在即,你可要思虑周全。”
就在凌靖尘赶往朔安的时候,朔安突发天子诏令,几日内竟已广散至大熙各处:
册立皇六子凌靖尘为宣亲王,与程国世安长公主重氏联姻,两国永续秦晋之好。
凌靖尘心知明旨在上,他确实不该以身犯险,可还是苦笑着说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如人意,可有些事做了也许会后悔,如若不做就一定会后悔。”他尝过悔意有多么苦,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尝第二次了,“我在竹苏整整十一年了,一旦离开这里,此后就再难回归本心,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此事一过,他便要彻底回归大熙皇子的身份,他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的不多了。
盛纹姗虽然一向寡言少语,对于竹苏这些人的事情她几乎不怎么置喙半句,却将凌靖尘从头至尾的艰难看在眼里:帝都皇子偏偏在山林溪涧中教养长大,游历江湖无羁潇洒了数年,却偏偏迟早要去朝堂之上斡旋。
果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恰如人意。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主峰的苏谦说重曦回程国了......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凌靖尘蹙起眉头,随后略微讽刺地说道:“国君重赫已打定了主意送嫁重瑶联姻于我,曦儿定是不想看着亲妹妹远嫁才会回去,她一向机灵自有她的办法。说到底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究竟是谁入了我的宣亲王府,从头至尾又有几个人真正在乎?与其是个不认识的世安长公主,倒不如是重曦。”
“联姻之后,北境还要继续打下去吗?”盛纹姗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嘴角亦带着一丝悲凉:“若有朝一日婚盟瓦解,陛下会如何处置这位联姻的公主?”
“赐死。”凌靖尘所言非虚,一旦这位联姻的公主失去了价值,那么异国他乡便什么意外都会发生,为今之计他必须每一步都要谨慎小心,“但我只信谋事在人。”
“可成事在天。”
凌靖尘看着眼前的红梅林,那树杈上面挂满了这些年几位同门系上的红丝带,祈愿些剑术上的长进,祈求些身体健康平安,那些经年积累下来的愿望之中,唯独没有他和江柒落的。
这些年他对上苍缺少了些敬畏之心,因为它实在没有给他一个能够死心塌地拜服的理由,他面露失望之色说道:“信奉上苍的人,其实也不全都是那么虔诚,都是各有所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