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红楼梦通灵遇双真(2/2)

彩云看过,嗤的一笑,说:“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

紧着送礼物给情人讨好卖情,正是蜜月中的相处情形。两人此时还正在热恋之中。彩霞倒很少出场,显然是和贾环有点冷了。

那玫瑰露是赵姨娘再三央告了彩云偷给贾环的,自然是因为看到宝玉有的吃心生嫉妒,便也要给贾环淘一份儿。

此前袭人向王夫人处取露时,书中便特地写明是彩云去取来的,可见钥匙收在彩云处,监守自盗甚是便利。

这彩云能看上贾环这么个无德无行的浪荡子,还要听信赵姨娘唆摆偷主子的东西给他,事发后又抵死不认窝里斗地挤兑玉钏儿,非说是她偷的,弄得小事闹大不可收拾,显然也不是什么磊落明理之人。

但曹雪芹惯写人之两面,所以让她在平儿和宝玉的感召之前“羞恶之心感发”,说出实情,并自愿一力承担。

“众人听了这话,一个个都诧异,他竟这样有肝胆。”连宝玉也说:“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

这份肝胆,这份正经,倒也未必是因为多么大义凛然。一则事实面前难以抵赖,二则也是深知贾环品性,自知让宝玉替自己应了反可能更生枝节。因此再三说:“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

她越是大胆,平儿反越着慌,只得实情说道:“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的干净。”

——说到底,要维护的还是主子的面子。就算彩云有这胆量挨义气,也还是没资格的。

彩云也是深知这道理的,因此“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但是事情到了贾环这里,偏又无事生非起来。

那贾环最是心理阴暗,自卑多疑的,不说为自己牵连了彩云羞愧,反而先发制人,做大义灭亲状义正言辞指责起彩云来,“将彩云凡私赠之物都拿了出来,照着彩云的脸摔了去,说:‘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你既有担当给了我,原该不与一个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诉他,如今我再要这个,也没趣儿。’”

这和从前为彩霞劝他一句少惹人厌便立刻怀疑彩霞和宝玉有染是一样的惯性心理,本能回避罪魁祸首是自己的眼皮子浅不争气,逼得丫鬟替自己受辱,先弄个壳出来把自己藏好,再从壳里射枝箭出来倒打一耙:“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

那彩云“急的发身赌誓,至于哭了,百般解说”,何等可怜。

才是几天之前,贾环送彩云蔷薇硝,彩云送贾环玫瑰露,虽然两件礼物的来路都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但到底是私情密意,有过恩爱时光的。才不过是发生了一点点小事,贾环便翻脸绝情,说出如此没天良的话来。

这无非是因为三层心理:

第一自是他一惯的自卑,认定了万事只要有宝玉介入,就一定藏着天大阴谋与迫害。

第二是无情而且变态,彩霞也罢彩云也好,都只是丫鬟罢了,好几天冷几天,找个理由把这个散掉了,自然还有更新鲜的来,什么情呀爱呀根本不放在心上——他需要温暖和关爱,但是根本从骨子里就没有这么高贵的情感,反而以迫害对自己有情的弱者为乐。

第三则是怕事。虽然宝玉把事情应了,焉知后面不会又重新翻过案来,所以先发制人,把个罪名栽给彩云,一了百了,同时也堵住了彩云将来可能出首自己的后路。因此说过之后,“摔手出去了”,是一种典型的逃避心理。

可怜彩云,伤心之下把东西尽情包起,“乘人不见时,来至园中,都撇在河内,顺水沉的沉漂的漂了。自己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

——那沉没漂走的,可都是曾经的订情信物,也是自己青春的一段爱恋啊。

彩云的结局书中没有交代,但是一句“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想来终究是好不了的了。

这时候,彩霞又重新出场了,七十二回中凤姐轻描淡写道:“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点明是王夫人主动打发她出去的。而凤姐做主强作保人,焉知不是来自王夫人的授意呢?

从前宝玉说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分明有讽刺之意,似乎是说彩霞背地里调唆太太,引着太太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能是哪些事呢?我们猜测不出。但是联想到后文写赵姨娘因与彩霞合契,很希望为贾环讨了来,也好成为自己臂膀。可见私下里,两人是经常谋事的。那彩霞不但事事提着太太行,有可能也处处提着赵姨娘行事。然而一个丫鬟的见识能高明到哪里去呢?她既看得上贾环,审美情趣肯定不会太好,那么提点王夫人和赵姨娘做的事,也就很难让探春入眼了。

从后文众婆子撺掇着王夫人,闹出抄检大观园的事来看,王夫人身边一干人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而这正是探春最厌恶的。想来彩霞虽不至如同婆子们一般不堪,行事风格却也是一路的吧。

王夫人是喜欢听小话的,所以会一边厌着赵姨娘,一边又常听她撺掇,撵芳官之举就是遂了赵姨娘之心;反之,她一边倚重彩霞,另一边也是忌惮着的,因此早早就把彩霞开发了去,存心断赵姨娘膀臂。

然而彩霞仍对贾环余情未了,且又听说旺儿之子酗酒赌博,容颜丑陋,一技不知,自是心中懊恼,遂令妹子小霞来找赵姨娘。赵姨娘倒也还念旧,“素日深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因唆使贾环去讨。

书中说:“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

这正是贾环无情的根本品行,他自己索爱无度,却何曾把别人的感情放在心上?很多人怜悯他的缺爱,但他渴爱却不珍惜爱,便如同一个反社会的乞丐得了银钱便买凶杀人,那么,对乞丐的怜悯便无异成了助纣为虐。

真正可怜可悯的,只有全不能为自己终身做主的红楼女儿。

这道理,连林之孝也是懂得的,与贾琏议起来旺小子与彩霞的亲事时,曾劝:“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

这是借林之孝的嘴说出了彩霞的悲惨命运,真真一颗好白菜被猪拱了。先是所托非人,看上贾环这么个冷漠无情的窝囊废,又身不由己,嫁给来旺小子这么个吃酒赌钱的败家子,真也该入薄命司了。

而彩云呢,书中借发落时补出一笔:“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和贾环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

原来彩云自从玫瑰露一案后就卧病在床,不然这回发落出去,只怕也会被王夫人和凤姐乱点鸳鸯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