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完结(1/2)
二百二十一
绑门轧轧轻启,各怀心思的人们相偕退出阁外,山风舒爽,一无先前惨战的血腥味。高阁前一片辽阔清闲,绿树成荫,暂为众人休歇之所。向扬、文渊与韩虚清生死相搏,虽然消耗莫大气力,余众也都力战多时,此时或静坐、或闲步,各自调养精神。
隔着几棵树远,向扬正与赵婉雁坐在一处,互叙别情。除了赵婉雁怀中的小白虎,再没什么能打扰二人亲密言笑。
杨小鹃独自坐在更远处的山石上,遥遥看着二人并肩身影,自个儿轻拍着腿,尽自无可怎样地笑着,不时悄悄摇头。
当日华瑄一把消息带回巾帼庄,她就决议拉着赵婉雁随着追已往。若非如此,要见向扬一面至少得多等上一倍时日。眼见两人俪影成双,说不尽的浓情蜜意,杨小鹃兴奋之余,却又难免惆怅。她心中暗想:“好啦,赵女人既然跟了出来,向令郎应当也不会回巾帼庄了。这下子我……我总可以断了想头。向令郎……”
她一望向扬,心中又不禁颠簸起来,好不容易才压下少女情怀,连忙转头不看。一转头,远远看着太乙高阁,忽见那楼台冒起黑烟,隐隐吞吐着火光。杨小鹃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啊,楼里起火!”这一叫,众人纷纷惊觉,奔近望时,但见门窗里火焰直冒,热浪扑面。阁顶既有黑烟,恐怕上下五层全都烧了起来。
猛火伴着浓烟沖天而起,犹如一条恶龙卷上了太乙高阁,焰光里瞧出来只是一片乌黑的残影。众人面面相觑,均想:“是谁纵火烧了阁子?”
芭柱受焚,毕剥声响愈见雄烈,突然霹雳霹雳,阁顶已有半边被烧得坍下,缠着烈焰的焦黑断樑凌空滚落,砸得下一层楼也似要崩毁。石娘子见火势凶猛,烧着的断木如火雨般落下,极为危险,连忙道:“各人快脱离这儿,这火已救不来了。”众人远远避开,转头望时,太乙高阁已难辨其形,犹如一道大火炬。
一道冷气劈开火海,堪堪容得人身走过。黄仲鬼面无心情,无视扑面袭来的热气,走到了大厅之中。一个满身铁甲的男子跪在地上,纵声狂笑,双手血迹斑斑,在他前头的是韩虚清开膛破肚的屍身。黄仲鬼默默注视于他,那男子一无反映,铁铸的面具底下眼神狂乱,似已疯癫。
韩熙良久没重做“颜铁”的装扮了。在他被父亲逼着奸yin亲妹、继而被看成弃子掌击之后,终于再次将他打入这钢铁面具底下。他完全明确韩虚清的企图,一路赶回云南,终于在韩虚清气绝之前取了他的性命。
火光耀动,很快又将黄仲鬼的来路截断,裹成一片赤焰地狱。
韩熙放声叫道:“烧,快烧,烧了韩虚清,把韩家的一切烧个精光!”
黄仲鬼冷冷隧道:“岂非你不姓韩?”韩熙厉声道:“我姓颜名铁,乃西域异人的门下门生,谁跟这老贼同姓?”
一根火樑重重落下,黄仲鬼挥手一劈,将之震开数尺,落在身旁。他冷然转身,看准一个少烟处走去,蓦然听韩熙喝道:“韩虚清,你还想逃?”
蓦然发劲扑来,全然不成招数。黄仲鬼微一闪身,冷眼看着他扑在地上,支撑着想要起来,却是挣扎一阵,便再难转动,全身徐徐冒出青烟。原来铁甲早被猛火炙得奇烫,一撞之下,韩熙再也无法支持。
黄仲鬼掌凝真气,“太yin刀”劈出一条小径,身如冷箭,倏然穿越重重火场。
当他平安脱离太乙高阁时,人却在阁后山坡出来,远远只见阁前似有几个黑点,更看不出是什么人。他徐徐远离烈焰狂窜的高阁,逐渐走进山林,忽见前头有人。体态婀娜,金翅披身,一只美眸尽透着冷洌与淒艳,正是韩凤。
两人只在白府照过一次面,全无友爱,韩凤甚至不知眼前这人的身分。
她冷冷隧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黄仲鬼斜望远方火光,道:“来报仇。”
韩凤道:“火都已经烧成这样,凡人闯进去必死无疑,你居然能收支自如……你的武功,很不简朴啊!”
黄仲鬼冷然道:“我是为了报仇,才练这一身武功。我在世即是为了报仇,大仇不报,岂会死去?”
韩凤嘴角微扬,道:“左右既然出来,想必已经手刃对头,恭喜啊恭喜!”语气中微带揶揄。
她可清楚知道,倘若眼前这人的对头也是韩虚清,那么他是报不了仇的,因为她已亲眼眼见韩熙下手,终结了韩虚清苟延残喘的性命。
那日她追丢了韩虚清,转头却在荒原里找到了模糊失神的韩熙,方知他中了韩虚清一掌,功力大损,神智更已失常。韩凤恨意上涌,本欲下手杀他,但随即听他喃喃自语道:“韩虚清……我定要杀了韩虚清,那老贼在那里?”
韩凤见状愕然,又想起他究竟是自己血亲兄长,虽然他奸yin了自己,但眼见他如此情状,似连她也不认得了,一时却狠不下心脱手。转念之间,却另起了一个主意,说道:“韩虚清逃回老家了,没人找获得他。你可知道他老家在那里?”
韩熙道:“怎么不知道?是了,他定是逃回苍山太乙高阁。”说着咬牙切齿,迳往南行。韩凤一路追踪,终于也到了此地,可是来得稍晚,死战已了,只望见满地死士横屍,韩虚清也奄奄一息。
韩凤狠狠盯着韩虚清,金翅刀频频哆嗦着扬起,最后照旧没下手,由得韩熙冲上前去,将韩虚清最后一口吻给就义掉,纵火烧阁,狂性已难收拾。
韩凤默默自阁后脱离,追念一生血仇,泪水几度盈眶,却是哭不出来。
眼前这黄仲鬼,也跟自己一样千里迢迢来此,却永难报得大仇。韩凤见他不答话,不觉淒然苦笑,摇头道:“我猜你也没能报仇。为了复仇而生的人,若是毕生无法报仇,却该怎生是好?这便去死了罢?”
黄仲鬼眼光冷然,徐徐隧道:“我不会死的。”
再掉臂韩凤言语,闲步脱离,酷寒的语调送出最后数言:“报仇之前,我不能死。若是此仇永远报不了……我就要一直活下去。”
“太yin真气”逐渐失控,犹如无数冰针攒刺经脉,黄仲鬼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韩凤看着他渐行渐远,隐没在林木深处,不觉茫然,暗道:“一直……活下去?”
要活下去,总得有个理由。却有什么物事,能胜过她茁长多年的恼恨之心?
韩凤迷惘起来,望着悠悠长空,竟似有些昏晕。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振翅之声,山中群鸟为大火所惊,纷纷展翅高飞,空中忽地众鸟盘旋,各自分头而去。韩凤瞧着飞鸟四散,过得片晌,一声长叹。究竟是云霄派的掌门。她拍了拍金翅刀上的火场余烬,足尖轻点,身影化作一抹金霞,流水也似曳出了山林之外。
向扬、文渊二人停下脚步,赶到了此行最后的一程。
眠龙洞地在观音山,离苍山不远。向扬记着寇非天对他抛下的那句话:“要是出得了这太乙高阁,便来眠龙洞找老汉罢!”
现在太乙高阁已毁,向扬同文渊一复气力,便即赶至此地,但见那山洞洞口有三、四丈宽,未近洞口,已然清气袭人。
向扬喝道:“寇前辈,在下来了!”洞中不闻回应。
文渊侧耳聆听,说道:“洞中有人。”
向扬颔首道:“咱们已打过招呼,直接进去。”
两人俱是一般心思:云南之行,在此了断。
眠龙洞中尽是石乳石笋,奇兀嶙峋,深达五丈的岩洞尽处,却是一口寒泉,其声淙淙,清冽之气即是由此而发。向扬一望那泉水,不觉惊呼一声。
文渊道:“怎么了?”向扬道:“十景缎!”
只见十疋锦缎悬挂在泉水周遭,从洞口这偏向看进来,正好拱成半圆,似乎洞中实景,浑然天成。
韩虚清既死,师娘也已获救,两人来此的目的除了一见寇非天,即是要取回十景缎。此时十景缎俱在身前,洞中却无人看守,反而诡异。文渊听向扬略说泉边情形,也是怔然不解,道:“寇非天岂会把十景缎留在此地,自行脱离?”却听洞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我是要脱离了。在那之前,你们最好让开点!”
向扬、文渊蓦然转头,但见寇非天闲步走进,应贤、应能、程济跟在后头,尚有几名佝偻老翁,俱是鹤发苍苍,脸上皱纹深陷,比二僧更见老态,恐怕都是年岁近百。文渊听得明确,心道:“最后这几人脚步虚浮,不会武功,听这力道……似乎都是老人。”
寇非天闲步上前,道:“你们既到了这儿,韩虚清想必已死。这会儿,可是要取我性命?”
向扬道:“‘罪恶渊薮’四非人的首领,照理说我们是不应放过。只是咱们总得先弄清左右的意图,再做决议。”
寇非天淡然一笑,道:“你若想知道我如此部署‘十景缎’的用意,只管看着。”迳自走到寒泉之前,凝立不动。
突然之间,眠龙洞中回荡起一股洪钟似的响声,嗡然不停,恍若龙吟虎啸,那泉水也荡开一圈圈涟漪。文渊听得心惊,暗道:“这是寇非天他运开全身内力,震撼洞中气流所致。可是……怎地能达如此响亮?虽然洞中有回音,但这内功造诣也实在……实在惊人!”
向扬眼睛看着,却更是惊讶。只见寇非天自怀中取出一物,晶莹璀璨,龙钮丝绶,竟似是天子的印玺。但听寇非天徐徐说道:“众卿随行四十年,今日当是重返皇城之时了。十景缎啊,十景缎!”其声凝沉,竟有种难以言喻的苍凉。
向扬、文渊惊讶万分,尚未相询,寇非天右手轻举,玉玺对正了十景缎,“太皇印”掌力一运,逼得那玉玺光华渐盛,直有夜明之能,鲜亮流霞映上十景缎,色泽融会,反照水中,在那烟尘之中,竟隐约幻化出另外一番情形:琉璃金瓦、重檐彩殿,开阔的御路直通帝苑,这雍容堂皇的气象,正是天子宫阙。色泽幻化之中,恍若又有云波霞荡,如真似幻,叠映着万里山河,壮阔难言。
向扬参悟“十景缎”时,却也不感见如此情形,不禁耸然动容,心道:“十景缎能反映人之**,这……这岂非……”
文渊虽看不见皇城幻象,却在满窟回响之中,听见了几声呜咽之声,竟是应贤、应能众老潸然泪下。只听程济神情激昂,纵声喊道:“监察御史叶希贤上殿!”声音竟有些哽咽。
应贤踏步上前,神色亦喜亦悲,走过寇非天身边时也不停步,直直往泉水走去,仍不停步,走进那皇城山水之中,突然无声无息地失了踪影,竟已没入水中。
向扬惊道:“欠好!”他明知应贤本是敌人,但见他这么模模糊糊地落水,一定溺毙,焉能袖手旁观?正要上前去救,忽听寇非天厉声喝道:“站住!”左掌拍出,硬是截住向扬。向扬怒道:“你……你发狂了么?怎么诱得自己的同伴自尽?”
寇非天摇头说道:“逊帝复位,群臣返宫,这是他们今生最大的愿望。你不见引他们已往的,乃是十景缎么?”
向扬马上哑然。文渊同样惊惶,心念急转之下,伸手略一探索,想弄清这洞中形势,突然摸到洞壁上有些凹痕不甚自然。
他注意摸了一阵,却是文字,逐一探索下去,一边喃喃唸了出来:“飘泊西南四十秋,萧萧鹤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云阁上雨声收;新浦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这首七言律诗所述内容,蓦然令文渊想起一件史事来:那是大明开国以来仅见的逼帝逊位之内乱。当年明太祖朱元璋传位于皇太孙朱允炆,是为建文天子,执政宽仁,有“四载宽政解严霜”之美誉。但越辈传位,却也引起叔父辈的诸王不满。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靖内难”口号,举兵攻入京城,史称“靖难”。
城破之时,宫中起火,传说建文天子已死于**,实际上却是不知所踪。燕王登位,是为永乐天子,放肆屠杀建文旧臣,又逼建文天子之师方孝儒拟即位诏书。方孝儒誓死不拟,竟惨遭“灭十族”,即在九族之外,又搜捕门生门生,诛杀殆尽。诸臣族人遇害者,人数逾万,人心惶遽,正所谓“天下英雄尽回籍”。
建文天子下完工谜,民间曾传他削发出家,以避追杀,但究竟无人可证。靖难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正与这壁上七律所述吻合。文渊蓦然想起当日海船之上,寇非天假死之前的一番高呼,又听他与程济现下言语,再与此诗一加对照……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上殿!刑部郎中梁田玉上殿!刑部侍郎金焦上殿……”
随着程济发喊,应能与身后的踽偻老翁们一一走向那水上宫城,神情又是激奋,又是感伤,又似乎无穷欢喜,无不含泪。向扬看着众老一一投水,再也无一上浮,实在无法忍受,高声叫道:“不要已往!你们都想送死么?”话才说完,应能已然入水。余下寥寥数老宛若着魔,绝不剖析向扬。
寇非天徐徐隧道:“他们都是昔时朝中官员,这一生只盼能拥故主重掌朝政,只是……嘿嘿,世事难料,此梦难圆。文渊,你可知道我这‘寇非天’三字底下,真义为何?”文渊轻轻颔首,道:“败者为寇,这是你曾说过的,我现在终于明确。‘应文’所指,实在乃是‘建文’?”
寇非天微笑不答。向扬先见玉玺,又闻此言,心中也已明确了十之**,说道:“你若曾是帝王,自能取得皇陵派的武功精要。四十年来,你练成了绝顶武功……但若要起义复位,恐怕迟了罢?”
寇非天哈哈一笑,长鬚飘扬,道:“飘泊西南四十秋!我混迹江湖,看尽世事,早已不复想重登皇位。可是随我出亡的群臣,却是为了什么?这一群人是我最后一批旧臣,罪恶渊薮的人均死在海上沉船,在朝在野,我都已没有下属。这水中皇城,就是我最后的归宿。要复位,我自会到那儿复位去!”文渊道:“那儿没有工具。寇……前辈,那是假象,我完全感受不到那儿有什么宫阙山水!”
寇非天笑道:“那又如何?随我出宫的人,尽没于此。他们凋零得更早,在水中漫漫期待几多年,今日宫阙既成,我岂非还不回去么?”说话之间,程济也已走到水边,徐徐沉入。
向扬、文渊震惊过头,一时无语。寇非天说道:“这帝王之位,我只能在我那群臣梦里逐步的坐了,江湖朝廷,本是两个天地,你看那龙驭清可得了什么好下场?我既已是‘寇非天’,早已认份。你们是江湖上最后见得老汉一面的人,这执掌皇陵的印玺,就交给你们了!”手一扬,玉玺挟劲飞出,向扬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只见玉质凝光,上刻“太皇之宝”四字,雕工精致,洵为奇珍。
寇非天转身望向泉水,眼见少了玉玺华光,十景缎异象渐散,映水皇城逐渐扭曲如烟,当下纵声长笑,道:“该上朝了!”大步踏出,竟有龙行虎步的气象,往那濒临溃散的幻影城阙直走已往,足踏水面。向扬、文渊同时动念,齐声叫道:“慢着!”飞驰上前,去扳寇非天肩头,突然两道金芒浮动,蓦然翻出。
寇非天只掌齐发,从他一执玉玺便已流滚全身的“太皇印”功力蓦然击出,宛如驱起一条金甲黄龙,卷起寒泉之水轰将出来,汹涌水流猛地将向扬、文渊震得连退七、八步,“太皇印”掌力随着攻击过来。这股威力是寇非天倾毕生之力所发,真气激荡,震撼得眠龙洞里石屑纷飞。向扬甫一站稳,那无俦威力随即扑至。他抓紧这片晌清闲,瞬即运起“天雷无妄”,右掌推出,眠龙洞中如响惊雷,太皇印掌力马上被抵得无法寸进,但也绝不因而消灭。
文渊急踏法式,右臂一振,伸指搭向半空,宛若虚按一道无形琴絃,喝道:“师兄,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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